一張近侍內官的完美畫皮即將被人揭開,露出無比邪惡的本真,從而給天子的心靈帶來巨大的震撼,進而產生多諾米骨牌效應,徹底動搖天子對內官的信任基礎,這就是外官們翹首以待的美妙結局!事已至此,楊溥等人依然不動聲色,低眉垂首,靜靜等候着收官時刻的來臨。
望着眼前的一幕,朱祁銘如置身於夢境一般。廟堂上在接連上演了留中不發、封還、伏闕等幾場大戲之後,朝中內、外臣對峙的格局勢同滿弦,故而張力十足,只要天子鬆開手,必將形成雷霆萬鈞之勢,那將意味着內官權力殿堂的轟然坍塌!
可是,值此危機四伏之際,“內相”王振竟會置身事外?這似乎難以讓人置信。
喜寧終於從驚愕無狀中回過神來,躬身小跑幾步,跪伏於御座前,“陛下,微臣冤枉呀,望陛下明察!陛下厚待微臣,微臣想見陛下,御前禁衛見人即放行,從不阻攔,微臣哪用得上御賜的玉佩呀?當初少監劉吉時常代微臣到御前近侍,爲便於行事,微臣便將御賜玉佩轉交給劉吉,不料劉吉竟然於正統元年的正旦那日不慎將玉佩遺失,微臣擔心陛下會降罪,便瞞下此事,微臣自知有罪,但玉佩並非微臣遺失在玄武門的呀!”
看來廟堂上的動靜倒真沒有驚動喜寧,故而喜寧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前來受訊的,任他再沉穩,也架不住徐恭接連抖出內容詳實的案情,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他根本就來不及逐一自圓其說。此刻,他再次把舊賬算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劉吉頭上,這番說辭自然不會再有什麼說服力。
九卿臉上大多露出了不屑的表情。皇上張嘴想說什麼,最後重重哼了一聲,猛然側過臉去。
劉吉?朱祁銘一想到此人,腦中便立馬閃過一絲疑惑,總覺得徐恭的查案結果存有些許的遺憾。
王驥出班,“陛下,喜寧涉嫌謀害越王,證據確鑿,陛下若以爲此案尚存疏漏之處,那便將喜寧移交三法司會審。”
楊溥立馬發聲,堵死了喜寧的最後一條退路:“陛下,既然喜寧有與瓦剌人勾結,合謀算計越王的嫌疑,且喜寧數次提及劉吉,那麼,趙崗兵敗一事便值得詳查了,故而錦衣衛偵辦此案不甚合適,宜由三法司會審,兵部參審。”
皇上咬牙揮手,看樣子是想準了楊溥的奏請,忽見王振快步進了雍肅殿,於是,皇上揮動的手在空中一頓,隨即緩緩放了下來。
楊溥等人齊齊地望着突然現身的王振,眼中流露出了幾分詫異。
看來百官必定是在哪裡漏算了一招,故而讓王振得以適時現身!朱祁銘頓感心中忐忑,但皇上用一句“有問則答”早早封住了他的嘴,他此刻能做的,唯有靜觀其變。
“陛下,臣可作證,那枚玉佩的確不是喜寧遺失的。”
王振的話無疑在雍肅殿內投下了一顆震撼彈,九卿齊齊一震,舉目看向皇上,用目光表達着心中深深的疑問。
一想到王振敢趟這趟渾水,不怕引火燒身,肯定是胸有成算的,朱祁銘的心便懸了起來。
皇上的目光在徐徐移動,望着一張張透着質疑意味的面孔,他不得不去明察。
“先生,你說玉佩不是喜寧遺失的,有何憑據?”
“啓稟陛下,正統元年正月初三,喜寧曾找過臣,他說他爲圖方便,就把玉佩交給了劉吉,劉吉卻於正旦那日將玉佩遺失了,遍尋不着,喜寧甚是擔心,便找臣商議。陛下,喜寧私將玉佩授予劉吉,終致不慎遺失,此非小事,若陛下欲究治喜寧失玉之罪,臣願與他同罪!”
又是正統元年的正旦?王振與喜寧的口徑完全吻合,如此一來,玉佩並非喜寧所遺失就是肯定無疑的了?
既然玉佩是在正旦而非正月十五那日丟失的,那麼,所謂喜寧於元夕滅口後潛逃至玄武門東側隱伏、有玉佩爲證的推理就不能成立了。
證據鏈出現了鬆動,後果極其嚴重,徐恭大費口舌,和盤托出了一大堆看似無懈可擊的證據和推論,不料只需被別人抓住一點打開一個缺口,就面臨着推倒重來的危險!
皇上的面色明顯寬緩了下來,早早表明了他心態的轉變。“從東華門逃至玄武門,一路上要想不留下任何痕跡,除非那人身負武功,否則,尋常人是萬萬做不到的。喜寧從朕三歲起,便隨侍朕左右,若說他有武功,難道朕會看不出來?這麼多年了,朕每每與喜寧獨處,從不設防,朕不是一直安然無恙麼?”
不錯!若說喜寧是個奸惡之徒,那天子爲何十分的安全?這是一個簡單的邏輯常識,別人還真不好出言辯駁。
楊溥顯然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舉步至御臺前施禮,“陛下,玉佩的事可以擱置不提,單說喜寧密見瓦剌使臣一事,這總該是證據確鑿吧?”
王振冷眼盯視楊溥,“楊大人,先帝新喪,上元節那日宮中罷了盛宴,次日照例要給外邦使臣賜膳,此事本用不着喜寧出頭,但灑家這裡剛好有份密函要送給馬哈答黑麻,於是,喜寧便奉灑家所託去了會同館。”
“方纔喜寧爲何不敢自陳其情!”
王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楊溥,別人不知情,你便跟着裝糊塗嗎!越靖王爲何去燈市?哼,事涉朝政機密,喜寧豈敢透露半分!”
王振婉言提及當初在燈市綵樓內,大明與瓦剌達成的那份密約,書面盟約自然要經天子確認後,於次日也就是正月十六送一份給瓦剌使臣,此事未在朝中公開,多數人並不知情,但身爲輔佐大臣之一的楊溥應是略也耳聞的。
經王振提示,楊溥想起舊事,雖不能確認書函送到的確切時間,但也不便再說什麼了。
真是潰不成軍呀!徐恭茫然看了朱祁銘一眼,振作精神朗聲道:“刺客何以得知越王子會去燈市?走漏消息的不會有別人,唯有喜寧!”
喜寧終於緩過神來,“不,徐恭,你這是栽贓!灑家身爲御前近臣,豈敢妄聽,妄視,妄言?那日不是還有一個梅子進了奉天殿麼?梅子長着一副長舌!”
“對,梅子嘴碎。”皇上長舒一口氣,衝殿外的錦衣衛道:“速帶梅子!”
殿中衆人心思各異,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興趣,那就是很想聽聽梅子究竟會說些什麼!乘這當口,朱祁銘回味起王振關於密函的說辭來。
茲事體大,
王振肯定不敢說謊,那麼,自己離開清寧宮回府的消息被透露了出去,並最終落入韃賊耳中,這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喜寧以公幹爲掩護,暗中作惡!
可惜,百官有所疏失,給了內官以可乘之機,即便自己貿然發聲,恐怕已是於事無補,反而會落下個參與內外官權爭的嫌疑。
突然,馬順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陛下,錦衣衛奉命前去帶梅子,但梅子一見錦衣衛便奪路奔逃,最後跳入一口枯井之中,墜井而亡!”
馬順話音剛落,王振便脫口道:“梅子畏罪自盡!”
好一個畏罪自盡!這一結論性的語言將廟堂權謀的狠辣與決絕揭示得淋漓盡致,一個嘴碎的宮女,正好用來揹負所有的嫌疑,儘管帶着鹹熙宮的一絲光環,但在顯赫的權勢面前,她依然是微不足道,死不足惜。
可是,她方纔在雍肅殿內分明是無所畏懼的,何以轉眼之間就精神崩潰,膽怯至此?
皇上可不管別人心中的疑問,他當然要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事!“死就死了!她或許是無意間說漏了嘴,被賊人所乘!”
鬧出那麼大的動靜,卻換來了如此不堪的結局,楊溥等人自會萬分的沮喪。朱祁銘並不沮喪,他移目看向門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外面颳起了大風,長長的宮道爲大風預留了一條毫無阻礙的通道,風過處,樹木折腰,綠草拜伏,殿宇上擋風的窗葉被拍打得砰砰直響,只怕下一刻就會砰然碎裂。
王振轉身面向朱祁銘,目中的深意隨精光泛起,“越王殿下,灑家有些好奇,徐恭在玄武門東側發現那枚玉佩時,殿下是否在場?”
自認爲隱秘的行蹤還是落入了旁人的眼中,悲哀!朱祁銘暗自嗟嘆一聲,他不想隱瞞什麼,他也不能隱瞞什麼。“那是二月間的某一天,剛剛入夜,徐指揮使指認那枚玉佩時,本王就在他身邊。”
“有意思!”王振淡然一笑,“換句話說,那個時候守護紫禁城的數千禁衛是與越王站在一起的,而皇上身邊只有區區數十名近衛軍。”
只見殿中人影齊齊一晃,君臣的身體瞬間一震,動作幅度極大,恍如遭到雷擊一般。
王振將語言的藝術發揮到了極致,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了一幅恐怖的畫面,畫面上,應被誅心的幽靈在恣意遊蕩!
只怕皇上震驚之餘,今晚將一夜無眠!
皇上的臉色變幻不定,良久後緩步走下御臺,來到徐恭身邊,“徐恭不負太皇太后之命,查案甚是勤勉,即日起升任都指揮僉事,赴通州任職。”
明升暗降?調離宮禁重地?這是廟堂上演爛了的劇情!朱祁銘尚在暗自爲徐恭鳴不平,就見皇上緩緩走了過來。
“越王對紫禁城頗感興趣,不如就住在別院。”
“陛下!”楊溥催動老腿跑到皇上面前跪伏下來,“午門外已是輿情滔滔,爲慎重起見,那樁舊案尚需詳查。”
王振極不耐煩地瞟了楊溥一眼,“還要怎樣詳查?放心吧,楊大人,午門外的伏闕者已被郭璡勸走了。”
就見楊溥剛剛撐起的身子又軟綿綿地伏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