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幾乎成了被人遺忘的角落。主僕四人閉門不出,而除了鹹熙宮送膳者一日三次進出別院,還有皇太后隔三差五探視朱祁銘之外,幾乎再無外人前來造訪。
朱祁銘倒也耐得住寂寞,每日花少量時間讀書,把多數時間用在了習武上。凌虛道長偶爾現身指點一二,離去時總會對他的劍法、身法大加貶損,從無一句褒揚之詞。久而久之,他對這個神秘的女冠不抱什麼奢望,損話聽多了,會習以爲常,總覺得那是生活的一部分。
他唯一的苦惱就是消息閉塞,對天下大勢的演化一無所知。
“請殿下用膳。”
習武出了一身的汗,沐浴更衣後,聽見了崔嬤嬤的傳膳聲,他移步進了膳房。
“參見越王殿下。”
紅蓼?朱祁銘坐定,見紅蓼正在佈菜,其嫺熟、優雅程度即便放眼整個紫禁城,恐怕也無人能及。紅蓼的此番造詣代表了宮廷最高的侍宴水平。
“今日爲何是你前來送膳?”
但見身姿輕晃,指影徐動,盤盞落案時響聲極其細微,而盤盞的間距拿捏得恰到好處,擺放的造型像極了一朵梅花。
“太皇太后身體欠安,宮中一大堆的雜事有待皇太后打理,奴婢身爲鹹熙宮掌事宮女,總有得便的時候。再說,梅子不是不在了嗎。”
朱祁銘瞟一眼膳房門外,見崔嬤嬤、茵兒、渠清都未現身,“如此說來,女諸葛是有事要教導本王了?”
“不敢。”紅蓼正身恭立,“殿下幽居別院,自可兩耳不聞窗外事,但東南沿海與北境都在悄然生變,有些事對朝中君臣而言,只怕早已司空見慣了,只當它是尋常事,不過,對殿下而言,則要另當別論。”
朱祁銘脫下金面罩,見紅蓼並不驚懼,這才起箸用膳。“本王管不了那麼多。”
“聽聽也是好的。不久前,倭寇攻破浙江大嵩千戶衛,當時所有的指揮官全部脫崗,若非當地民壯奮力抵抗,賊勢恐怕會蔓延至許多州縣。”
朱祁銘投箸,“數十萬大軍困於雲南騰不出手來,東南沿海又有倭寇肆虐,這個時候,北境肯定承受不了任何的風吹草動。”
“朝鮮使臣崔士康剛剛入京,據他說,女真諸部暗中勾結瓦剌,瓦剌通過女真人誘脅朝鮮,想逼迫朝鮮依附於瓦剌,被李裪斷然拒絕。”
“朝鮮使臣的話可信麼?”
“有遼東方面的消息可作佐證。已經依附於瓦剌的兀良哈三衛勾結野人女真進犯遼東,遼東局勢動盪。”
朱祁銘起身離案,“朝中可有良策?”
“良策?”紅蓼搖頭,“重陽節那天君臣仍在大擺筵宴,到處都是歌舞昇平的景象,無人擔心來自瓦剌的步步侵消。”
朱祁銘食慾盡失,拿起金面罩戴在頭上,“禍不遠矣,朝中何以如此從容?”
“大明地大物博,有的是妥協的餘地。朝中君臣已同意將瓦剌使團的員額增至三百人。”
“三百人!”朱祁銘暗中咬牙,“三百人的賞賜,加上以次充好的朝貢貿易所得之利,足抵
得上大半個富裕省份一年的賦稅!”
“瓦剌人的胃口大得很,每次使團入京,其人數遠不止三百人。朝中君臣正爲此犯難,任其自便吧,怕引起物議沸騰;驅離多出的人員吧,又怕與瓦剌交惡。故而朝中定下了權宜之策,那就是勸瓦剌使團將多出的人員留置在邊境貓兒莊一帶,由大明好吃好喝招待。”
“勸?”朱祁銘頓感無比的鬱悶,心中充滿了深深的失望,“一退再退,哪還像個堂堂上國!”
紅蓼遲疑片刻,“奴婢說這些是想讓殿下明白,朝中既然選擇了妥協苟安這條路,就多多少少還能撐幾年,數年之內,殿下就成了一枚閒子,住在紫禁城恐怕會導致殿下與朝中君臣的嫌隙日益加深,而回越府居住與赴藩這兩條路又走不通,望殿下早做打算!”
朱祁銘端視紅蓼,卻不言語。
“若太皇太后能平安度過此劫,殿下自可不必發愁。可是,萬一······”紅蓼頓住,省去了後面犯忌諱的言辭,“太皇太后操不了太多的心,僅有的心思都花在了天子身上,也無暇顧及內憂外患,眼下只求穩定內政,助天子立威。故而,殿下該爲自己作打算了!”
紅蓼辭去,朱祁銘頹然落座。
“崔嬤嬤!”
崔嬤嬤入內,“殿下有何吩咐?”
“太皇太后近來如何?”
崔嬤嬤嘆了口氣,“太皇太后不豫,殿下別去清寧宮那邊請安,免得讓太皇太后瞧見了心裡難受。”
掛念着太皇太后的病情,朱祁銘一時間心煩意燥。儘管紅蓼的良言令他心動,但太皇太后是他在世間的最後一個至親,身爲孫兒自當盡孝,且自己未來究竟走哪條路還有待太皇太后發話,這個時候他哪有什麼主見?
但願太皇太后能夠痊癒!
京城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連日的朔風勁吹之後,氣溫驟降,空中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太皇太后的病情也隨着天氣的惡化而在加重。
正統七年十月初三,太皇太后大不豫,朝中君臣在太廟舉行了隆重的祈禱儀式。
十月十八乙巳這日,朱祁銘一大早就被傳入清寧宮。一進內室,就見室中只有皇上、皇太后和王振及兩個年老的嬤嬤等數人。太皇太后平躺在榻上,面色蠟黃,眼窩深陷。
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鼻子開始泛酸。
皇太后湊近太皇太后的耳邊,“太皇太后,祁銘來了。”隨即朝朱祁銘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朱祁銘跪在榻前,握住太皇太后一隻手。太皇太后眼皮動了動,卻怎麼也睜不開。
“讓······馮鐸······跟着······你。”
朱祁銘垂下頭,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你們······善待······祁銘!”
但見太皇太后的頭微微一斜,一名嬤嬤上前查看端詳,片刻後“嗚”地哭出聲來。頓時,室內哭聲一片。
朱祁銘的腦子完全懵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也沒有忘記森嚴的宮規,太皇太后崩,闔宮妃嬪要來瞻仰遺
容,接着還要小殮,故而他得迴避。
淚眼迷濛地起身出了清寧宮,身後傳來王振的聲音。
“太皇太后遺誥:吾自洪武中配仁宗皇帝三十餘年,爲未亡人十有八年,今命止,此得全歸以從先帝於地下,足矣!允惟國家重事存沒在念,皇帝聰明、孝敬、仁厚、果敢,爾內外文武羣臣宜盡誠輔導。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軍民者,祖宗之軍民,惟愛人爲保國之本,惟施仁爲愛人之道。爾羣臣鹹佐皇帝惇行仁政,各稟廉公忠誠,勤慎不懈,庶幾克濟。”
“宮中庶務悉取皇太后處分,諸后妃家並須遵奉皇祖訓誡,不得干預國政。”
“吾素無德,及下身沒之後,喪服悉遵仁宗皇帝遺詔,以日易月,二十七日而除,哭臨三日即止,君臣皆同,不得故違。”
“皇帝宜念萬機之重,羣臣當共慰勉,毋得過哀,成服三日後即聽政······”
茫然走在宮道上,忽聞一道撕肝裂肺般的哭聲傳來,張着淚眼望去,模模糊糊見是靜慈仙師的身影。
太皇太后臨終前把心思全用在了天子身上,連遺誥都用心顧念着天子,而他這個親王卻從此無依無靠,日後的一言一行,無論後果有多嚴重,都得他一人去抗,躲在大樹底下乘涼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當然,與可憐的靜慈仙師相比,他要幸運得多。皇祖母早早把他託付給了皇太后,又留下了“你們善待祁銘”的臨終遺言,有了這些護身符,日後磨難再多也落魄不到哪裡去!
而靜慈仙師已是生無可依!
回到別院,崔嬤嬤她們見了他那個樣子,無不掩面大哭起來······而凌虛道長留下一份書函不辭而別,說是太皇太后新喪,紫禁城守備森嚴,無需她留在別院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爲了太皇太后的喪事,他每天都被內侍傳來傳去,直到十一月下旬喪期屆滿除服之後也是如此。
這一天,他又被內侍傳到了謹身殿。
步入謹身殿,緩行數步,他猛然發覺情形有些不對。殿中聚着一大幫女子,一身身素服難掩她們的絕世姿色。
“秦氏喪禮上失儀,該受重罰!”
天啦,這是周妃的聲音!
“皇后殿下,臣妾並未失儀,望殿下詳查!”
朱祁銘怔怔地看了那邊一眼,就見秦氏跪在地上,在周妃的一聲冷笑中,皇后緩緩轉過身來,淡然的表情表明她心中裝有一個不偏不倚的決定,只是此刻的不偏不倚對秦氏而言,多半會顯失公平!
莫非自己在習慣成自然後的不經意間,又着了別人的道?朱祁銘心中駭然,不敢再看后妃一眼,就想轉身出殿,遠離是非之地。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身後傳來妃嬪的驚叫聲,而身前人影一晃,皇上快步入殿,死死盯着朱祁銘,目中有股透心的寒意,“這也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快滾!”
朱祁銘來不及施禮,迎着凜冽的寒風奔出謹身殿。皇上的吼叫聲追了上來。
“呂希無能,教導無方,還有何臉面呆在翰林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