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已是風燭殘年的皇祖母,朱祁銘心中泛起深深的愧疚感,“皇祖母,您不用替孫兒操心!”
“此事用不着皇祖母操心,你就······等候······皇帝那邊的消息吧。”
太皇太后顯得疲乏至極,打開的眼縫在漸漸收窄。朱祁銘起身扶住太皇太后,命崔嬤嬤去叫內侍速來送太皇太后回清寧宮。
“你要明白,皇帝說讓你赴藩,那是氣話,你不可聽風就是雨,自以爲能夠如願!想要逃避可不行,有件事呀,皇祖母一直藏在心裡,皇祖母······其實想尋個法子把你永遠留在京中。可惜,你由着性子這麼一鬧,皇祖母······只能拿話堵皇帝的嘴,那些話可······不是皇帝願意聽的。唉,皇祖母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幾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嘍!”
留京?儘管曾經懷揣過沉甸甸的大明夢,儘管還有許多的疑惑待解,但他心已冷,赴藩對他而言,真的是一種解脫!
可是,皇上把“做回昏君”的重話都拋出來了,這意味着在可以預見的將來,赴藩也成了他的一種奢望。
誰敢讓皇上做昏君!
“皇祖母嚥氣前,會再給你······派些人手。”
內侍擡起肩輿上了路,朱祁銘躬身禮送太皇太后出別院。
斜陽映照着那頂金色的肩輿,肩輿漸行漸遠,終於被盛夏的林蔭掩住。
崔嬤嬤返身回到曲廊上,“殿下也看見了,太皇太后心中還是裝着殿下的,太皇太后總覺得殿下聰慧過人,所以對殿下還是放心的,平時殿下受些委屈,太皇太后不是不想管,而是擔心管多了事與願違,反正那些委屈大也大不到哪裡去,忍一忍就過去了。”
眼見院外的錦衣衛正在列隊,看樣子是要撤離了,這或許是方纔那場爭吵、宣泄帶來的直接結果吧。
“本王明白,太皇太后讓嬤嬤跟着本王,自然是用心良苦!”
崔嬤嬤從朱祁銘手上接過金面罩,替他重新戴在頭上,“殿下知道就好。”扭頭看向院外,“殿下快看,錦衣衛撤走啦!”
“本王看見了。”
見朱祁銘精神不振,崔嬤嬤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早先的話題上:“在太皇太后眼中,殿下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從不管束殿下,只有在殿下遇到極大的麻煩時,太皇太后才肯出面。”
朱祁銘暗自苦笑,“嬤嬤應該說:在太皇太后眼中,本王除了一件事不能做之外,做其它的事大概都不會有錯。”
崔嬤嬤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殿下肯定不會做那件事!”
兩人像打啞謎一樣,都不願把“那件事”說明,只因誰也不敢把“謀逆”二字放在嘴邊。
再就此事說下去恐怕會言及祖孫二人關係的微妙之處,還會揭開崔嬤嬤前來別院其實是一子兩用的複雜棋路,這將玷污方纔那分真誠的感動!於是,朱祁銘移步至那晚落水的地方,憑欄俯視小池,“誒,嬤嬤,莫非這池底有不潔之物?”
“不潔之物
?”崔嬤嬤疑惑地看向小池,卻未搭話。
“過去別院裡住過妃嬪麼?”
“哦,奴婢記起來了,宣德年間這裡前前後後還真住過兩個被褫奪了封號的妃嬪,那時的別院遠不及如今氣派!”
“可曾有人意外毀容?”
崔嬤嬤略一沉思,便露出一臉驚愕之色,良久後笑笑,顯然似在掩飾什麼。崔嬤嬤適時切換了話題:“殿下何必打聽這些陳年舊事?還請殿下多想想凌虛道姑的話,方纔太皇太后不是吩咐過了麼?眼下能解掉體內邪毒是頭等大事。”
“皇祖母說過,此事要等皇上的旨意。”
皇上的旨意應聲而來!
只見金英緩緩進了別院,小心翼翼地望了曲廊這邊一眼,大約是覺得朱祁銘戴着面罩還不算太嚇人吧,當即加快腳步穿過甬道,方踏上曲廊就開始見禮,“參見越王殿下。”
見朱祁銘沉吟不語,崔嬤嬤笑着打起了招呼:“金公公莫不是奉旨而來的?誒,皇上爲何讓公公跑一趟?”
“皇上大概覺得灑家不那麼讓越王殿下討厭。”
朱祁銘舉手相邀,“請公公到正殿那邊用茶。”
“不了,多謝殿下美意!殿下,皇上說,別院這邊不再設禁衛,殿下出入自便,也無需御前內侍跟着,只要不出紫禁城便行。”
那邊崔嬤嬤燦然一笑,“看來皇上的氣消了,皇上還是看重殿下的!”
朱祁銘聞言想起了心思。皇上眼下雖然給了他在紫禁城行走的便利,但這樣的便利其實形同虛設!頂着一副半人半鬼的面孔四處晃悠,白天出去嚇人,晚上出去嚇死人,不出三天,整個紫禁城恐怕無人敢出門了!
難道嚇着了一個皇后還不夠,非得鬧得闔宮不寧才肯罷休?
起初被他嚇得臥牀的宮女、內侍恐怕不下於二十人,有個膽小的年老內侍乍見他之後雙腿打顫,不幸落下了病根,見人就抖個不停。這些日子宮女誰也不敢靠近別院,以往途經此地的如今都繞道走,別院四周終日難得見到一個人影。他終於明白,自己已成了宮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明知別院的主人不便外出,皇上依然開禁,說穿了那不過是一番安撫性的虛言而已。
“多謝皇上的好意,本王有自知之明,還是呆在別院自己嚇自己吧。”
金英遞給他一個同情的眼神,“殿下,皇上命人致書瓦剌,敕諭女真諸部,讓他們尋找······該死,灑家竟然忘了它們的名稱!總之就是可解殿下體內邪毒的良藥,皇上還派出了數支人馬,分赴遼東、榆林、寧夏一帶尋藥,這些事就不用殿下操心了。”
連名稱都不爲人所熟知的物什,會是良藥?朱祁銘自然不信,淡淡道:“知道了。”
“殿下,皇上讓內官監的肖海到御用監任少監,日後近侍之事全由肖海去做,看來,皇上是要把喜寧晾在一邊了。”
肖海?朱祁銘扭頭看了崔嬤嬤一眼,腦中又閃過那道舊念,也只是一閃而逝而已,想自己容
貌大變,一出門恐怕就會驚動整個紫禁城,一舉一動都會格外引人矚目,故而這個時候打什麼主意都是白搭!
至於所謂“把喜寧晾在一邊”嘛,不過是讓喜寧避避風頭而已,過個十天半月,喜寧又將成爲御前紅人!
他扶扶頭上的金面罩,“此事不用說給本王聽。誒,本王想起來了,皇上還欠本王十萬兩銀子!”
“殿下先別提銀子的事。殿下心太正,或許殿下以爲適逢天子大婚,所有的人都該消停一些,但殿下不可忘了,都想消停,這對不願消停的人來說,反而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朱祁銘心中一震,胸中憤怒的火焰就要復燃,忍了忍,出口的言語依然落在了銀子上:“真的是十萬兩,金公公!”
“十萬兩?”金英摸了摸腦袋,“哦,好像不是這個數,灑家聽見皇上提起過,說還欠殿下五萬兩賞銀,等內府庫有了餘錢,會給殿下派發賞銀的。”
內府庫何時有過餘錢?罷了,先不管這些,談好價錢再說!朱祁銘暗自咬牙,“不是五萬兩,是十萬兩,肯定是公公聽岔了。本王爲剿賊白白搭進去了十萬兩銀子,十萬兩銀子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公公可得替本王說說話。”
“有······有十萬兩嗎?灑家記得殿下第二次出征是戶部出的銀子。”
“別提一毛不拔的戶部了!第二次出征本王不是自建營房了麼,公公那是不知道啊,在荒山野嶺搭建營房多費銀子呀,造價怎麼也得比京城高出個數十倍!公公一定要在皇上身邊替本王算算賬!”
“好說好說,灑家告辭。”金英轉身疾走幾步下了曲廊。
“金公公,本王差點算錯了,本王搭進去了十萬兩,再加五萬兩賞銀,一共是十五萬兩!”
金英催動老腿,一溜煙出了別院。
崔嬤嬤的心思顯然不在朱祁銘提及的那筆鉅款上,“殿下,皇上信了凌虛道姑的話,派幾路人馬外出尋藥,指不定會有收穫!”
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朱祁銘幽然道:“去茫茫北境尋找聞所未聞的奇藥,即便真有,也是大海撈針,故而不必指望過高。”
“可殿下不能總是這個樣子呀!也不知呂小姐見了殿下會不會像周家二小姐那樣······”
許是意識到此言觸及到了朱祁銘敏感的神經吧,崔嬤嬤連忙打住了話頭。
“嬤嬤不必擔心,本王此生恐怕再也見不到她了,故而嚇不着她!”
朱祁銘直直地杵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夕陽的餘暉擺脫了雨棚的遮擋,直射過來,照亮了他的雙目,他才移動身形,如卸下了一件沉重的包袱一般,無比輕鬆地揮揮手。“嬤嬤,晚膳時多備些酒。”
主僕二人相視而笑,盡情揮霍着這份遲來的輕鬆。
突然,微風送來一縷琴音,朱祁銘猛然一震,條件反射似地奔向書房。
“妹妹。”
茵兒擡起頭來,怯怯地道:“殿下,奴婢收拾琴案,不下心碰到了琴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