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終歸是京城裡的匆匆過客!一念及此,朱祁銘頓的心頭便浮起一絲落寞,他的目光遙對遠方的天空而忽略了周遭的人羣。或許在圍觀者的記憶中,數年前從北境凱旋的英雄越王已化作一道模糊的背影,此刻的圍睹,不過是好奇心使然罷了,他們只想見證一個奇蹟:醜得可怖的越王真的成了冠絕京城的美男!
不知看熱鬧的人羣中有多少血性漢子,而即將到來的血腥搏殺只呼喚勇士現身,無論貌美貌醜。
唉,還有這繁華的京城!必須承認,京城愈來愈繁華,雖然一切隱患都如預想的一樣,但他心中還是有分莫名的悲涼。這裡是繁華都市、慾望都市,因爲缺少了積澱與堅守,故而隨萬千繁華蕩起的是無盡的浮躁,隨浮躁涌起的是無邊的泡沫,這與文明無關,在與野蠻的猛烈碰撞中,它們一觸即破。
每一個傳說中的盛世都不能持久,只因從廟堂之上到芸芸衆生,全都迷失在紙醉金迷中,誰也不願爲了長遠的未來而忍受短期的痛苦,於是,繁華很快散盡,接着而來的是無盡的苦難,人們終於發現,所謂的盛世原來是大動盪的先兆,如同日暮前天邊最豔麗的殘紅一般。
朱祁銘情緒有些低落。他將呂子茵送回家中,辭別時,自然又要安慰呂希夫婦一番,說呂夕瑤呆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有高人相護,十分安全,請他們不要張揚此事,他雖將遠赴北境,但還是會時常留意呂夕瑤的下落的。
出城後,在北郊與馮鐸一行匯合,見一名千戶與一隊客商爲爭道而起了衝突,朱祁銘就想將只知窩裡橫的兩千京軍攆走,盯着馮鐸沉吟良久,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接下來的行軍途中,他終於見識了大明備戰體系的脆弱不堪。這次出征朱祁銘沒打算花一個銅板,衣食住行全由戶部、工部打理,但工部派出的數百匠役並未提前啓程開赴北境,去修葺龍門川那邊廢棄多年的營寨,而是於今晨出發,一路緩行,在京城北郊就被朱祁銘率領的騎隊超越了。
在戶部的賬冊上,從京城北郊至宣府一線,密佈着許多裝滿糧草的戰備倉庫,可一路接洽下來,這些戰備倉庫全都不能及時爲朱祁銘的騎隊提供補給。找得到守庫的庫役,卻找不到庫吏,儘管戶部派人與兩千京軍同行,不時拿出戶部的文書責令其提供糧草,但庫役跑斷腿,當家的庫吏始終難覓蹤影。
想瓦剌人一旦選擇開戰,必是出乎意之舉,不會等大明一切都準備好了再舉兵進犯。大明的戰爭動員體制本來就有許多弊端,再加上已有資源不能高效呼應軍事行動,戰備倉庫搞不好甚至有可能變成“因糧於敵”的韃賊的補給基地,如此一來,明軍本就少得可憐的勝算又將被打上極大的折扣!
整個騎隊人困馬乏,聽說在鎮邊城與保安州之間的官道旁,有個百戶所守護着一處大倉,附近還有一處供巡邊京軍往返歇宿的軍營,朱祁銘便令衆人快馬加鞭,於日暮前趕到那裡駐馬歇息,並在此等候三千護衛軍前來匯合。
“殿下,咱們何不先一步到達宣府地界,在那裡等候護衛軍歸隊?”
隨行的戶部官員接洽糧草事宜去了,朱祁銘在營外的石凳上坐下,遙看落日餘暉,馮鐸來到他身邊,“咱們留駐此地,有遷延之嫌。”
數月不見,如今的馮鐸給朱祁銘留下了某種略顯陌生的觀感,不過,看在他跟隨自己漂泊數載的份上,朱祁銘堪堪斂住了心中的不適感。
“那邊的營寨年久失修,已不堪用,工部派出的匠役行動緩慢,料十日後方能到達龍門川一帶,修繕起來又得花上數日,故而咱們不宜早去。貿然宿營於野外,一旦遭遇韃賊,僅憑從未經歷過惡戰的兩千京軍,咱們的勝算極小。”
馮鐸目光裡有分執着,“可是,皇上命咱們儘快趕赴北境,咱們不可遷延時日呀!”
朱祁銘眉頭一皺,片刻後舒展開來,“儘快是多快?沒個準話,咱們隨即應變即可!”
“可是······”
“哪來那麼多的可是!”朱祁銘臉色微沉,“要不,馮公公率兩千京軍先行一步,本王在此等候越府護衛軍!”
馮鐸愣在了那裡。唐戟遠遠走來,“殿下,兩名京軍千戶爲爭最好的營房,差點打起來了。”
朱祁銘扭頭向遠處的營房望去。營房依山傍水而建,一溜的石磚青瓦,看上去並不顯破舊。
“從今日起,本王身邊不再有京軍!把他們歸到越府護衛軍名下,從嚴調教,寧缺毋濫,調教不上路的,攆回京城!”
“是!”唐戟辭去。
馮鐸緩過神來,賠起了笑臉,撇開方纔引起朱祁銘不快的話題,講起了宮中的近聞:“殿下,昨日宮中傳出了
兩大喜事,一件喜事是惠嬪娘娘誕下了一位公主,惠嬪晉位爲妃;另一件喜事是周妃娘娘有了身孕,據說懷了個皇子!”
聞言,朱祁銘腦中閃過數道疑問。
皇上昨日離開雍肅殿近三個時辰,莫非就是爲了這兩件喜事?果真如此,皇上回雍肅殿時爲何要給他這個越王冷臉看?罷了,管它冷臉熱臉,自己何必像個深宮怨婦一樣糾結於此!
惠嬪誕下了公主?這樣也好,想必她很快就會淡出某些人的視線,若能如此,積財一事仍可不受干擾。
周妃有了身孕?還是個皇子?天啦,這樣的事也能先知先覺!莫非真有神仙在世?哦,原來後、妃聯手的幕後算計竟然在此!不過,往後周妃恐怕不敢出長寧宮寸步了,宮中會消停一陣子。而周妃鬥來鬥去,並不會收穫任何額外的利益,她最大的機會仍在於“母憑子貴”。
那麼,皇后呢?皇后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是鳳儀失色,且貿然樹敵,日後要想守住後位,只能死抱着與皇上的結髮之情不鬆手。
朱祁銘不禁想起了“紅顏禍水”的說詞,雖然他對史籍上把歷代社稷之禍歸罪於紅顏的傳說甚是不以爲然,但不可否認的是,每當國有大難時,後宮總是盡出幺蛾子!
“皇上高興極了!”馮鐸笑道。
想皇上的高興多半是源於周妃懷有皇子的傳言。紫禁城裡有了皇子,皇上高興,普天同慶,難道會有人不高興麼?
郕王?
不知爲何,朱祁銘竟在無意間想到了郕王,這讓他自己也感到大惑不解。茫然間,只見唐戟快步走來。
“殿下,京軍不願歸於越府護衛軍名下,竟說臨行前未接聖旨,不明白京軍爲何要聽從親王的號令。”
不服號令你們跟來幹嘛?朱祁銘斜了馮鐸一眼,卻見馮鐸默然不語。
那名外出接洽糧草事宜的戶部官員小跑而來,“殿下,糧庫那邊的領軍百戶不知去了哪裡,其部屬說要見到兵部的文書方能開倉。”
朱祁銘臉色一沉,“馮公公,皇上命公公監軍,可是京軍不服號令,且一路上糧草不濟,公公看着辦吧,等萬事俱備後,本王纔會率衆趕赴龍門川一帶!”
馮鐸面有難色,遲疑許久才小心道:“灑家······不,小奴回趟京城,向皇上稟明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