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使臣即將啓程回國,暹羅、爪哇、撒馬爾罕使臣相繼入京,朱祁銘奉旨來到會同館,與馬愉一道,料理邦交事務。
一見馬愉,只覺得他形容枯槁,面目黧黑,朱祁銘不禁吃了一驚,“馬學士何以精減至此?”
“閣事繁冗,案牘勞形。不過,在下得便歇息數日即可大好。”馬愉淡然一笑,笑容裡夾雜着幾分倦意,“殿下,近來朝中不寧,禮部尚書王直、刑部尚書金濂、英國公張輔相繼遇到了麻煩,想必殿下明白其中的原由。”
王振這麼快就放大招了?朱祁銘微微皺眉,“王尚書麻煩不斷,小王屢有耳聞,但不知此次刑部尚書金濂的麻煩因何事而起?”
馬愉咳了幾聲,“吏部讓幾名夷人做了御史,事雖小,但天子大怒,故而王直大人日後只怕愈發說不起話了。金尚書嘛,殿下聽說過貪贓的舞陽縣丞白剛其人麼?刑部主事洪繩審理此案,收受白剛的賄賂,給其輕判,刑部尚書、侍郎等官聽之任之,此事被錦衣衛偵知,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彈劾金濂等人,皇上震怒,鑑於社稷多事,這才寬宥了金濂等人的瀆職罪。”
“那英國公呢?”
“侵佔民田二十頃。”
真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朱祁銘暗自撇撇嘴,“有人窩着一肚子邪火,剛剛復出,總得動點心思,要想讓自己過得舒服,就得讓別人難受,此類事在朝中早已司空見慣了,馬學士不難明白其中的原委。”猛然想起那晚參與緝拿喜寧的還有兵部尚書鄺埜,便多問了一句:“兵部鄺尚書可還安好?”
馬愉深望朱祁銘一眼,“眼下還無人想找兵部的麻煩。北境急奏紛至,防備韃賊的軍務不容有片刻的懈怠;浙閩一帶也是連連告急,皇上遲早會派京軍開赴江南進剿。還有云南,麓川之役延續至今,已成騎虎難下之勢。社稷危難至此,無人敢貿然打兵部的主意。”
莫非王振想對鄺埜網開一面?若是如此,那就說明王振行事還是極有分寸的!朱祁銘暗忖一番,進而想起了社稷大憂。
“小王想說點分外之事,請馬學士權當小王是在閒聊。麓川之役絕不能再打了!須當機立斷,命雲南大軍最後與思機發打一仗,乘機趕緊找個臺階下了,讓大明遠離那個大把大把燒錢的無底黑洞。對浙閩一帶的民變,宜剿撫並舉,以撫爲主,朝廷做做樣子便行了,不可從京中派出精銳進剿,京軍不明就裡,不知地形,勞師遠征必然是勞而無功!當地士大夫的田產、家人、性命全擺在那裡,他們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的!故而浙閩各府州縣自會招募民壯,此舉比派遣京軍更有效。眼下大明首當其衝的要務便是集中軍力、財力防備韃賊!”
馬愉撫須凝思良久,而後點頭,“是該分清輕重緩急,有所了斷,有所側重。閣僚苗衷兼任兵部右侍郎,在下回去後速與苗衷商議,找個機會到御前進諫。”
朱祁銘望着馬愉,心中感慨頗多。像于謙、內閣五名閣員這些被朝中主流官意視作另類的人,恰恰是大明的瑰寶,等這些瑰
寶能夠大放異彩,主導朝政時,大明必能迎來新生!
可是,眼下朝中百官都不想過於謙、內閣閣員那樣官不像官的苦日子,也擔心於謙等人有朝一日會拿走他們的好日子,所以,大明還將繼續沉淪!
這時,尚儀局司贊何葉遠遠出了會同館,遙對朱祁銘施禮,“參見越王殿下,請殿下移步西側館舍,朝鮮使臣李穰之女李英姬求見。”
“嗬,有人想當面叩謝恩人!”馬愉笑道。
朱祁銘與馬愉道聲別,讓馬愉先一步去見數國來使,他自己則隨何葉移步至西館舍。
穿過綠樹掩映的青石甬道,一處規模適中的庭院呈現於眼前,小巧的亭臺、細長的小池排列開去,起伏的曲線勾勒出了錯落有致的層次感。一幢雕樑畫棟的閣樓被疏疏落落的花林掩住了大半個輪廓。
呂夕瑤與李英姬正相對笑談,見朱祁銘走了進來,李英姬趕緊上前見禮。“參見越王殿下。”
朱祁銘頜首。李英姬正身後一臉詫異地望着呂夕瑤,而緊隨朱祁銘而至的何葉也把疑惑的目光投在了呂夕瑤身上。
見了親王也不行禮,讓人家感到不可思議了吧!朱祁銘暗中嘀咕一番,轉而突發奇想,打算乘機讓大概忘了參見親王該行何禮的“小先生”變規矩一點,便定在那裡不言不語,靜待呂夕瑤服軟。
“參見越王殿下。”呂夕瑤目中透着分被強抑着的嗔意。
嘻嘻嘻······朱祁銘心中好一陣暗爽,忽見人影一晃,緊接着一陣幽香襲來,這給他的暗爽裹上了一層令人着迷的味道,一時之間,朱祁銘心裡的感覺是爽上加爽。
呂夕瑤與朱祁銘錯身,而後朝內室那邊走去。下一刻,朱祁銘驀然神醒,頓感右腳小趾痛感十足。
嘿,敢踩本王的腳?逆天了!你踩腳就踩腳,爲何不踩在腳背上,偏偏只踩腳趾頭?踩腳趾頭就踩腳趾頭,爲何獨踩小趾頭?踩小趾就踩小趾,爲何還用力一輾?這還是詩書人家溫婉賢淑的閨秀麼?
朱祁銘就想呲牙咧嘴,一眼瞥見李英姬、何葉都在掩嘴竊笑,也不知她們是否瞧見了方纔腳底下奇葩的一幕,當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含笑站在那裡,只是嘴角不經意地微微一咧,給臉上的那抹淺笑打了極大的折扣。
好在李英姬是個天真少女,好像並沒有窺出什麼曖昧的門道來,竊笑片刻便恢復了常態。“英姬爲殿下所救,囿於規制,不便登門致謝,今日得知殿下前來會同館,便斗膽請殿下降尊紆貴來此,只爲當面道別。英姬即將啓程回國,從此山高路遠,再難相見,還望殿下善自珍重!”
“姑娘不必客氣。”
李英姬終於突破禮制的拘囿,幽幽柔柔地直視朱祁銘,目光有些異樣。朱祁銘隱隱覺得這樣的目光似曾相識,許多年以前好像從呂夕瑤臉上看到過。
天真少女嘛,或許都是這個樣子!朱祁銘移目它顧,見呂夕瑤並未進內室,而是立在窗邊靜觀庭院風景。
“有朝一日殿下會去朝鮮
麼?”
去朝鮮?做官做民或許都有機會去朝鮮,唯獨親王卻是半點機會都沒有!朱祁銘不想辜負李英姬的一片期望,只好微微一笑,算作回答。
“呂姐姐貌若天仙,才比班蔡,她與殿下萬分的······”許是意識到自己太過大膽了吧,李英姬打住了話頭,目中閃過一絲羞怯。
對李英姬一番未說透的話,朱祁銘當然聽明白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李英姬話裡有話,只是讓人一時之間摸不着頭腦罷了。茫然看向別處,瞥見何葉手握一方巾帕,好像在故意顯擺似的。巾帕上繡着一株蜀葵,兩隻彩蝶,交相映襯,栩栩如生。
“誒,何司贊,你手裡的巾帕殊爲不俗,出自何人之手?”
何葉躬身,“此帕能讓殿下看上眼,妾身本該將它獻給殿下才是,可它出自······惠嬪娘娘之手,妾身實在是不敢逾制。”
惠嬪?哦,你們本是表姊妹嘛,難怪你敢使用惠嬪親手繡制的巾帕!朱祁銘隨口道:“想不到惠嬪生長於北方,竟有如此繡藝!”
“殿下有所不知,惠嬪娘娘曾舉家遷居松江府十年,娘娘的繡藝只怕連蘇州府頂尖繡娘都比不了。”
她還有這等本領!正當朱祁銘大感驚詫之時,呂夕瑤款款來到他身邊。
“那日我與英姬妹妹比試琴藝,入宮後兩次被人阻攔,故而誤了時辰,若非惠嬪娘娘適時解圍,我恐怕去不了春禧殿。哦,何司贊說的肯定不會有錯,我見過惠嬪娘娘,簡直就是世外的仙子,她的繡藝又豈是世間俗人可比的!”
難怪那日呂夕瑤過了許久纔開始撫琴,原來背後還有這麼多的故事!阻攔呂夕瑤的人多半與周妃脫不了干係,那麼,平時裡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惠嬪卻冒着遭受周妃報復的風險,替呂夕瑤解圍,莫非源於靜慈仙師的那段恩怨被暗中傳承了下來?
何葉眼睛一紅,靠近朱祁銘身邊低聲道:“靜慈仙師臨終前唸叨過殿下,還吩咐惠嬪娘娘莫忘了殿下的恩情。”
李英姬很懂事,見這邊的人正在小聲說話,便悄悄退到了內室附近。呂夕瑤也往後退了幾步。
想起靜慈仙師、秦惠嬪當年的潦倒不堪,還有發生在離院、清寧宮的一幕幕往事,朱祁銘不禁替自己當年的得意之作暗暗喝彩。轉念一想,在心機重重的深宮之中,良善之人究竟該靠什麼立身處世?對此,時隔數載,秦惠嬪似乎還沒有給出終極答案,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惠嬪娘娘跟妾身說過,娘娘想給未來的越王妃親手繡幾樣嫁妝。”何葉道。
“這於禮制不合,萬萬不可!”
朱祁銘嘴上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心中突然念及關於繡品的那件大事,本來是想與皇后再來一次默契的,如今有一個非凡的“繡娘”擺在那裡,那番謀劃是否該有所調整?
不行!她自己都保護不了自己,拿什麼去成就大事?爲了鼎定社稷,不留遺憾,與皇后暗中合作,這似乎是擺在自己面前的不二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