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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學說的回老家拜年,很快三天後就實行了。錢聰聰聽錢學的口吻是很遠,等坐上大巴之後,五個小時便到了,他真懷疑錢學的記憶是不是出錯了?這明明就不是很遠。

出了車站,錢樂一直拉着錢聰聰的手,生怕他走丟似得。錢學在旁邊打了個電話,方好神情凝重的攔了輛的士,錢聰聰和錢樂率先上車,方好坐到副駕駛,錢學緊跟着擠進後排座位。

錢聰聰靠着窗戶,覺得車裡狹小的空間有點沉悶,於是旋開車窗:“老爸,這就是你的老家?”

零散的幾棟高樓,居多的是一些老式樓房,只有三四層高,街邊的商店也有些陳舊,看起來不怎麼繁華。錢學掛了電話,探頭看了看外面:“這邊是南車站,離市中心還很遠,所以看起來不怎麼繁華。我們坐車到北車站附近去,那邊距離市中心較近,那裡就和我們現在住的城市差不多繁華了。”

“那我們爲什麼不直接坐車到北車站?”

“哪來那麼多爲什麼?閉嘴。”錢學忽然嚴肅的下達封口令,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因爲北車站有不該見到的人會出現在那裡,所以纔會繞這遠路。

錢聰聰吃了癟一樣,心裡怪悶的,錢樂對他的手再次握緊,拍着他的手背,以眼神安慰。

自從進了這個城市,錢學和方好的神情就變得很嚴肅,似乎這一刻他們正踏足在一片禁地上,沉重。

四十分鐘的車程,到達北車站附近,一家翻修過的兩層居民樓前。這裡的環境有點嘈雜,旁邊的矮民房屋檐下坐着幾個老人,他們滄桑的眼神注視在這四個鮮活的年輕人身上。

翻修過的居民樓一層是賣水果的商鋪,二樓纔是住戶。錢學又打了個電話,很快有個四十多歲的臃腫女人從商鋪裡面隔間跑了出來,手機還在耳邊貼着,眼睛直溜溜的看着錢學,開始泛起淚花。

錢學眼眶微紅,呼了口熱氣,嘴邊的空氣瞬間成一股股白煙,在凜冽的寒風中消散。他嘆息中喊了聲十幾年不曾呼喚的稱謂:“姐。”

原來這個女人是錢學的親姐姐,錢聰聰和錢樂的親姑姑。

只見姑姑感性的流着熱淚,走過來險些軟倒,錢學趕緊伸手扶她一把,兩姐弟抱在一起。姑姑心疼又心酸的捶打着錢學的肩背:“你這混小子!怎麼跑出去十多年也不回來看看我們?你真就這麼狠心?”

錢學鼻翼酸楚,暗中用拇指按壓了一下眼角,不讓熱淚滾出:“姐,對不起,對不起……”當年的少不經事,一時意氣,鑄成一家人如今分隔兩地的悲愴局面,如今也只能匯成一句抱歉。

這些年,錢學有所成就,暗中也匿名給家裡匯過不少的錢,他在想盡辦法來彌補自己遺缺家人的這些年所造成的遺憾和過錯。

現在看見這棟原來老舊的兩層居民房,已經棄舊如新,他心裡稍稍安心了些,至少家人沒受到風吹雨打怕屋塌的危險。

姑姑一把一把的淚哭着,險些泣不成聲,而這時,商鋪的裡面又走出來兩個互相攙扶的老人,男的扶着柺杖,女的眯着眼睛,視力不怎麼好,均是瘦骨嶙峋滿頭銀髮。

方好見他們行動不太方便,步履蹣跚,好似一股微風都能將他們吹倒一般脆弱。趕緊上前扶了一把:“伯父伯母,你們當心,慢點。”

姑姑和錢學分開,在大家還來不及開口說話時,錢學向前一小步,握着兩個老人的手噗通一聲跪在堅硬且冰冷的地上。顫着肩膀,哽咽的低着頭道:“爸媽,對不起。”

原來這是錢學的父親和母親,錢聰聰和錢樂的爺爺奶奶。曾經狠心將錢學趕出家門,還曾要奪走錢聰聰扔掉,曾被錢學義氣認爲是拋棄自己的父母。

而今跪在他們面前,已是對過往原宥,已是覺得自己有過。

奶奶眼睛看不太清,但耳朵很好,一聲就聽出是自己兒子的聲音,趕緊翻手牢牢握住多年不見的兒子的手掌。聲音蒼涼:“兒子,你……你回來了?你終於捨得回來見一見我這老母親了。兒子,兒子……”她心疼的老眼含淚,伸手去撫摸錢學的臉頰,發現兒子沒有當年的稚嫩了,臉上的皮膚也成熟了。

一旁的爺爺忽然拿起柺杖,眼睛溼潤的朝着錢學背上落下去,就這一杖,他打掉了自己這些年來對兒子所有的怨憤和遺憾。所有人都趕緊上前護着錢學,錢聰聰更是擋在爺爺的面前,生硬的說:“不許打我爸爸。”

爺爺的白眉毛挑了挑,湊近一點看着和錢學有幾分相似之處的錢聰聰,錢樂有點怕這個爺爺會揮起柺杖打在錢聰聰身上,立馬將錢聰聰拉到自己身後護着。

姑姑扶着爺爺說:“爸,弟弟好不容易回來了,你就原諒他吧,這都十幾年了。你不也是日日夜夜想他嗎?你和媽都盼他回來好多年了,難道你又想和當年一樣,一棍子再把他趕出家門?”

爺爺滿手老繭,抹了下臉,將隱忍的淚水抹掉。走到錢學的身前,柺杖在地上堅實的頓了頓:“你還跪着做什麼?難道要我這老父親彎腰扶你起來?我這腰不好,腿不好,恐怕再也彎不得腰了。”

得到爺爺的允許,便是也得到這些年沒能在膝前盡孝而不孝的原諒。

錢學趕緊利索的站起來,拍了下膝蓋上的塵土,激動的攙扶着老父親和老母親:“爸媽,我回來了。”

又慌里慌張的給老母親擦眼淚,真的很多年不見,老人家都老的不像當年,滿臉的皺紋印證着歲月的無情痕跡。現在看着老人家,錢學對自己當年考慮不周的行徑只感到羞愧。

但如果不是自己堅持帶着錢聰聰去到另一個城市,也不會有如今的錢聰聰,也不會有方好。

如今能夠再次回到這裡,得到老人家的原諒,他的心裡纔是最安心,人生纔是最圓滿的。

大家從商鋪的隔間樓梯上到二樓,原來上面是三室一廳,裝修的很寬敞明亮,米白的地磚,有木質沙發,玻璃茶几,客廳牆壁上掛着一臺五十寸的液晶電視。

一廚一衛,家電用具都是齊全的。

爺爺奶奶坐在沙發上,錢學拉着錢聰聰和錢樂過來,往他們面前一跪,作揖,磕三個響頭。跪着,錢學挨着介紹:“爸媽,這個是我的兒子錢聰聰,就是當年被我抱着到處走的孩子,你們的孫子。”眼神示意錢聰聰按照事先說好的做。

錢聰聰遲疑了下,還是乖巧的鞠躬:“爺爺奶奶好,新年快樂。”

奶奶慈祥的笑了笑,雖然心裡有點覺得對不住,畢竟當年做的事現在想想也有點過分。臉上儘量堆積笑容:“聰聰幾歲了?這聲音真爽朗,一聽就是個極乖巧聰明的孩子。”

錢學見錢聰聰表現很生疏,不太願意回答,便答道:“十七歲半,讀高三了,在學校成績還不錯。”

“嗯,看來讀書和你爸爸一樣厲害。”

“媽,我讀書那會兒其實成績馬馬虎虎。”很多年不見了,有些瑣碎的小事,都快忘了。

爺爺這時插了句話:“看他剛纔攔着我的樣子,倒和你讀書那會兒意氣風發的樣子很像。”

錢學笑了笑,攬過錢樂的肩膀:“爸媽,這是我的養子,其實在我心裡就和我親生的兒子一樣的分量。他叫錢樂,比聰聰大一歲,今年十八歲了,在B大念傳媒藝術系。當年你們還說要我勵志考入B大,可惜我讓你們失望了,不過我這個兒子很厲害,高考的時候是我們全省的狀元。你們的心願,他都幫我達成了,很值得驕傲。”

錢樂則更加紳士有禮些,鞠躬道:“爺爺,奶奶,你們好,新年快樂。”

爺爺在默許的點頭,他看着錢樂沉着穩定的樣子,一點浮躁之氣都沒有,說話不卑不亢,五官端正,心裡顯是很滿意這樣一個孩子。奶奶只能一直模糊的看到一個人影,笑了笑:“養子也是兒子,能懂事聽話,就是好孩子。來,都過來,讓奶奶摸摸看,都長啥樣啊?”

錢學朝他們點點頭,揮了揮手指,示意他們趕緊過去。兩個孩子走到奶奶跟前蹲下,首先摸的是錢聰聰的臉頰,讚許道:“皮膚細緻,光潔,鼻樑高挺,額頭飽滿,就是這臉只有巴掌大,俊,很俊。”

再摸摸看錢樂:“嗯,輪廓似刀刻有棱有角,鼻樑高挺,劍眉斜飛,是個英俊的男孩子,很陽剛。俊,很俊。”

錢聰聰忽然伸手摸了摸錢樂的臉頰:有那麼俊嗎?怎麼感覺奶奶心裡哥纔是男的一樣?形容我好像一個姑娘,更貼近假小子了?

錢樂趕緊把他的手抓下來,握在手心裡捏了捏稚嫩的指腹:聰聰一臉不滿的表情也太明顯了。

錢學這次硬是拉着方好過來,再一次跪在地上,連同方好。說:“爸媽,我在電話裡已經跟姐說過了,想必她應該告訴你們了吧。我這次回來,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把媳婦兒給你們帶回來瞧瞧。”

爺爺沉默,看着錢學,氛圍一下冷降了好幾倍,奶奶則還在笑着,接話:“你新交的女朋友?還是新結婚的妻子?”

爺爺乾咳了一下,聲明道:“他帶了個男的回來。”

奶奶頓住,看不清的眼睛望着臆想的方向。

方好心裡有些發憷,小聲道:“伯父伯母,我叫方好,我和學在一起很久了,我知道你們可能很難接受這個事實,但,我會和他一起孝敬你們,我……”擡頭看見爺爺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神,他便沉默了。

錢學緊緊握着方好的手,說:“爸媽,不管你們接不接受,我這輩子是註定要和他白頭偕老的,因爲他改變了我很多,我們相愛相持很多年,不管什麼力量都不可能分開我們。這些年,多虧了他陪伴在我身旁,我才能夠熬過來,走到今天的地位。如果那時候不是遇見他,可能我也沒這個能力把聰聰和樂樂好好的撫養成人,是他給了我很多很多倍的力量。如果,你們還是不能接受,我可能,還會走當年……”

“荒唐!”爺爺淬不及防的一柺杖敲在地板上,震住在場的每一個人,局面僵化。只見他沉默了一會兒,就在錢學還想辯駁的時候,他緩緩開口道:“簡直荒唐,你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了,你還要糊里糊塗的重蹈覆轍嗎?”

“爸,我是真的愛他,他也是真的愛我,我們……”

“別打岔!”

“哦。”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們不同意又能怎麼辦?我和你媽都老了,哪還經得起你折騰?你姐都跟我說了,你帶個男媳婦兒回來……我和你媽都沒意見,只要能管得住你,收的住你的心,是和你真心在一起,好好過日子的人,我們就認這個媳婦兒!”

突然來的驚喜,讓錢學和方好懵住。奶奶笑了笑,說:“老爺子,把心裡話說出來,好過了吧?”

爺爺下意識的摸了摸胸口的口袋,兒子回來了,能不安心嗎?片刻後,錢學和方好喜出望外的擁抱在一塊兒,眼裡喜極而泣。爺爺咳嗽道:“咳咳,得,讓我緩緩勁兒,別在我面前親親我我的,滲人!兒子,還會下象棋不?陪我下會兒棋。”

錢學苦笑,挽着方好站起來:“爸,我都十幾年不下象棋了,這個我真不太會。”

爺爺將目光投到方好身上:“你會不會?”

“伯父,這個……這個我也不會。”

“唉!都沒一個陪我下象棋的人,老了就是孤獨啊。”爺爺扶着柺杖站起來,佝僂的走向臥室。

錢樂站起來說:“爺爺,我會,我來陪你下吧。”

爺爺的眉梢挑了挑,睜着兩隻老眼,欣喜的說:“還是孫子好,來,進來陪爺爺下會兒棋,乖孫子。”

錢學慚愧,只能上前和錢樂一塊兒扶着爺爺進了臥室,幫他拿出象棋,鋪在棋盤上佈局。

錢聰聰看着哥哥被爺爺拉走了,有點悶悶的,只能和方好陪着奶奶說說話。

姑姑出去買菜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個發福的男人,和一個小胖小胖的妹妹,姑姑提着菜籃子,進來就問:“媽,弟弟和爸爸和好了嗎?那件事談得怎麼樣了?”她的眼睛在看方好,明顯就是說的錢學帶着個男媳婦兒回來的事情。

奶奶摸着錢聰聰的頭,說:“他們都高興的進去下象棋了,你說能不好嗎?”

姑姑高興的要鼓掌,她是最心疼弟弟的姐姐,自然很多時候也明白弟弟的苦衷。不過一開始聽弟弟說要帶個男媳婦兒回來,心裡也是一頓。想勸他來着,結果聽了他的那番話,知道弟弟不容易,現在能夠‘改邪歸正’有一番大事業,也就放下了心裡的疑慮。

姑姑去廚房放下菜,出來一邊系圍裙,一邊說:“聰聰啊,我是你姑姑,這個是你姑爺,這個是你表妹,她叫羅書穎,現在讀小學五年級。”

發福的姑爺瞅了瞅方好,眼神很是彆扭,顯然是沒法接受一個同性戀的人出現在家裡,不過也只能壓在心裡。

方好向他點點頭,禮貌性的問好。

錢聰聰站起來向他的姑姑問好:“姑姑好,姑爺好……”遲疑了下,纔對着面前有點害羞的羅書穎問好:“表妹你好。”

羅書穎扎着兩個小辮子,一晃一晃的紅着臉跑進了她自己的房間:那個哥哥好帥啊,可是爺爺房間裡的那個哥哥也好帥啊。但是他們怎麼會是我的表哥?我的舅舅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姑姑進去爺爺的房間打了聲招呼:“爸,我去做飯了,你和弟弟多聊聊啊,對了,書穎也回來了。”

錢學問道:“姐,要不我來幫忙好了,這些年我的廚藝可是鍛鍊到一流的水平了。”

姑姑親切的笑了笑:“你剛回來,多陪陪爸和媽,廚房就交給我好了。”

“那好吧,你剛剛說的書穎是誰?”

“我的女兒,你的侄女。在她房間玩兒呢,女孩子比較內向,不好意思出來了。”

“哦,姐你已經結婚了?怎麼電話裡沒聽你說啊?”

“這又不是什麼大事,該結婚就結婚了,好啦,我去忙了。”

“好。”錢學回到棋盤旁邊,看着錢樂和爺爺廝殺,漸漸回憶起當年學的那點象棋招數。

方好看見錢學的姐姐走出來,趕緊站起來,跟着她進了廚房:“那個……我來幫忙好了。”

姑姑也正好有點話想和他聊聊,關於弟弟這些年,關於他這個弟妹。順着他的意,微笑着遞了把青菜給他:“好,那你來洗這個。”兩個人在廚房有說有笑的邊聊天邊做飯。

奶奶問東張西望的錢聰聰:“聰聰,你是不是很無聊?”

“呃……呵呵……”錢聰聰默認了,看向從進門之後就打開電視獨自看電視節目的姑爺,他好像不太喜歡我們的到來。

“來,你跟我去看看錶妹在做什麼,她的屋裡有電腦。”奶奶附耳悄悄告訴他。

錢聰聰眼睛亮了亮:“好,奶奶我扶着你。”婆孫倆進了羅書穎的房間。

僅剩的姑爺表情淡漠的翻了個白眼,四仰八叉的坐在沙發上,看他的電視節目,碎碎唸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