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衆人因不見甲子宮弟子而手足無措之時, 卻忽聞一個聲音傳來,在道:“甲子宮有我!”那嗓音不大,卻出人意料地迴旋往復, 在六宮之間層層迴盪。
朌坎循聲望去, 只見幾名弟子正手腳並用, 爬上甲子宮的屋頂。這乾弟子無不灰頭土臉、衣衫凌亂, 其中爲首之人則分外面善, 朌坎留心打量一回那人面容,登時憶起那人正是若干年前,自己剛剛爲朌坤收入門下之時, 甲子宮中對自己心懷嫉妒、轉而對朌艮尋隙生事之人,那弟子名喚朌渙。
此番又見那朌渙立於甲子位上, 手持法杖, 麪皮緊繃, 忿忿不平地說道:“我雖向來不喜你朌坎,更不欲受你支使指揮, 然此乃攸關門派存亡之時,我需顧全大局,與你合作,亦不可令汝等以爲我甲子宮無人!”
朌坎聽罷這話,一時只覺感慨萬千, 只道是他與這朌渙之間雖有宿怨, 彼此相看兩厭, 然一旦靈山遭逢大難, 即便往昔有多少恩怨是非, 亦已一併放下,勠力同心, 同仇敵愾。遂朌坎道句:“如此,這甲子位便也拜託你了!”
見衆人皆已就位,朌坎亦落於甲申位之上,統一發號施令,衆人齊心協力,運轉全身靈力,按六甲宮位站定,於六巫神殿之上,結起六甲之陣。其中如朌坎、朌離這般高階巫祝,惟靠一人發力便已足矣;而似朌渙這等中階巫祝,則匯合數人之力,一道運起陣法。不多時候,便見一個藍色光陣浮現於六宮之間,彷彿一個巨大的羅網,將六宮衆人連繫在一起。
見陣法生成,朌坎隨即高聲呼喊:“殿下,陣法已成,此番全看你的了!”
三王子得信,隨即運轉真氣,運起身法,一躍而起,從身上取下弓箭,又從箭筒之中一連取出四支羽箭,加上祝融神矢一共五支,一併搭上弓弦。隨後展翅飛掠而至,擋在那窮奇去路之上,面對那陣眼的方向,對準窮奇,將拉弦之手一放,只見五箭齊發,流矢如雨,往窮奇身上招呼。窮奇被那利矢扎得痛呼哀嚎,一面只得往後退開躲避。這一退,便恰巧退至那陣法之上,只聽朌坎一聲令下,六甲位上衆巫一齊發力,只見藍光大盛,禁錮之力始生,倏忽間那窮奇便爲陣法禁錮於陣心之處,難以動彈。
另一邊三王子見狀,隨即手擎神劍,對準窮奇頭顱,一劍揮下,只見劍刃金光四射,一劍斬下那硬似銅鐵之頭,隨後黑血如注,噴涌而出。三王子爲求穩妥,繼而反手一刺,洞穿那窮奇胸膛,刺破心臟。那逞兇一時、禍害生靈無數的大陸一兇至此方纔命喪。
而見窮奇斃命,周遭結陣之弟子一時之間未曾回過神來,尚還維持着施法之時的姿勢,待朌坎見窮奇已滅,終於神思一鬆,心力交瘁,隨即便倒地不起,不省人事。三王子見罷,立馬奔上前去,將朌坎抱在懷裡。見其並非受傷,方纔鬆了口氣。衆人見狀,適才回過神來,環視滿目瘡痍的門派與周遭灰頭土臉的門人,心下既哀嘆此自天而降之浩劫,又滿懷劫後餘生的慶幸。
待朌坎從昏迷之中醒轉,已是半日之後。於濛濛燭火之中睜開雙目,映入眼簾的正是甲申宮自己房間那熟悉的青灰色天頂,心下道句“原來自己昏迷之後,被人送回房間了”。待略微向一旁轉動腦袋,挪動些許視線,眸中便現出三王子那張正支頤假寐的俊朗容顏。
似覺察了朌坎視線一般,三王子登時醒轉,轉頭望來,喜道:“你醒了?!”
朌坎下意識應了一句“殿下”,又見三王子獨自一人守於此處,朌坎方覺身畔缺了什麼,轉念一想,恍然大悟,憶起已是許久未見自家兄長,忙不迭便欲撐起身來,一面亟亟問道:“我哥怎的不在?依他之性子,往昔若是聞聽我回派,莫不趕緊着來探視,莫非是出了甚事……”
一旁三王子見狀,忙不迭伸手攔住朌坎,一面解釋道:“你莫要憂心,你昏睡之時,我已向甲子宮弟子打聽過令兄之事,道是封印兇獸之前,令兄受朌蒙大人差遣,下山尋藥。”
朌坎聞罷這話,心下方纔釋然,對曰:“原是下山去了,不過這般也好,若此番我等不敵那窮奇,只怕將生靈塗炭,靈山不保;而我哥下了山,倒正可躲避此難……”
說到這處,又憶起之前衆人力戰窮奇之事,斯須之間,朌坎只覺百感交集,念及自家師父自靈山建派以來,爲封印兇獸,一手創立靈山六巫,居於靈山甲申宮已二百餘年;待自己遭逢家破人亡之變,入得靈山修行,便與師父一道居於此間,於自己而言,自己與朌坤與其說是師徒,更似相依爲命的親人,共同面對這甲申宮的青燈石壁,書寫歲月流年。然誰能料到,當他一覺醒來,這若大的甲申宮竟惟剩自己一人,周遭風景並未改變,然風景下的人,卻已不在。
念及於此,朌坎再難壓抑心中悲慼,見罷三王子在側,便也情不自禁地擁入三王子懷中,壓抑的嗓音悲呼“師父”二字,淚如泉涌,浸溼了三王子的衣襟。
“……我還未報答他老人家呢,便這般去了……此番我已突破至神宿階位,本欲令他老人家看看的,令他不負所望,如今我又能向誰說去呢……他老人家乃是這大陸之傳奇,如今他因窮奇身故,卻連屍身亦不曾留下,便是欲祭奠緬懷一回,皆無法可想……人都說屍體乃人存在於世的證明,若干年後,可還有人知曉他之事蹟,相信他曾存活於此……”
三王子從旁聞見朌坎之言,心酸不已,雖欲出言寬解,然這宛如父子的二人,又如何是旁人能夠介入的?言語乏力,遂他惟能收緊雙臂,攬緊懷中之人,爲懷中之人提供一個倚靠的胸膛,默默守護一旁。夜定人初靜,兩影相依依,靜聽朌坎吐露心中哀思,直至天光破曉。
因得三王子陪伴,次日,朌坎方從悲慼之中恢復大半,宛如重生一般,擺脫昨日的惡魘,口中復又沒輕沒重,胡言亂語,對三王子說道:“殿下,昨日幸得殿下相伴,我只覺心情已大好,爲報大恩,我願以身相許!”
三王子本行於朌坎之前,乍聞此言,啞然失笑,隨即駐足旋身,伸手點着朌坎眉心道句:“本以爲經此一役,你定然長進不少,不料仍與從前無甚兩樣,當真可嘆……”說到此處,方又話鋒一轉,“不過這般亦好,你既如此說,待我回國之後,你即刻與我拜堂成親,我二人可盡享洞房花燭、鴛枕鳳被……”
朌坎聞罷這話,只聽三王子語氣一本正經,一時之間不知真假,登時縮了縮頭,慫了大半,吞吞吐吐地對曰:“殿、殿下……我就說說,我尚且年幼,未到法定結婚年齡……”
三王子聽罷笑道:“這是什麼話?何謂法定結婚年齡?……”不待朌坎解釋,便又接着道,“知曉渾說亂道,便也說明你已好轉,此番不正可依先前之言,前往靜室整理朌坤大人遺物。”
如此說定,二人方往靜室而去。
此番來到靜室,目力所觸石榻、蒲團、對聯、矮案諸物,皆是素昔熟悉之物,只諸物之主卻已不在。念及於此,朌坎不禁暗自紅了眼眶,心下再度生出物是人非之嘆。
一旁三王子則是頭回進入朌坤靜室,見罷室中諸物,心下很是好奇。
只見朌坎步至那矮案之前,只見案几之上正擺着兩本書,面上一本乃是一本隨記,朌坎拾起,隨意翻了翻,只見裡面正是朌坤平日的雜記心得,諸如卦象解說、藥材雜記、異事奇聞之類,而其中一頁的書角被折了起來,朌坎隨手一翻便翻到此頁,只見裡面記載的是些藥物用途,其中一樣正是那楓茄花。朌坎未曾留意,將這隨記掠下,又拾起案上另一本書,正是《太上清靜經》,手拭封面,一面說道:“上回來此,彷彿還是昨日之事,那一回,正是護送殿下回國前夕,師父恐我在外遭甚災禍,爲令我有自保之能,在此授予我召喚仙神之咒訣,之後我隨殿下在外遊歷,憑此咒訣度過多少大難。只如今回來,師父卻……”說到此處,嗓音復又哽噎了。
三王子行至朌坎身側,從朌坎手中接過經書,瞧了一回封面字樣,心下疑惑,遂問道:“《太上清靜經》乃仙家入門讀物,朌坤大人乃靈山年歲最長且學識淵博之人,如何竟將此書留在身畔,時時奉讀?”
朌坎則搖頭答曰:“我亦不曉,自我入門時起,此書便已擺在這靜室之中。師父知曉我生性最不喜死記硬背,除卻咒訣,倒從未逼迫我背誦經書,惟這《清靜經》,初入門時,我沒少背誦默寫,至今亦是倒背如流……”說着又擡眼瞅了一回那北面牆上的對聯,上書“養其心以無慾,頤其神以粹素”十二個飽蘸濃墨的大字,心下略有所悟,“我往昔只道是別宮的長老教導入室弟子,皆是傾力相授,莫不篤實;惟我之師父,雖爲六巫之首,對我卻是無甚拘束,管着三不着兩的。彼時我時常埋怨師父對我不上心,如今方知師父一生清修,皆追求清靜無爲之境。對我放任自流,怕便是欲我能順應天性,不忘本心。”
三王子:“……”
朌坎接着道:“想來師父一生,皆不以力量爲所求,修行只爲保持本心本性,事事順其自然,並不強求。若非如此,師父又怎會至今亦未突破聖宿階位……”
言畢,朌坎甩了甩頭,似是能就此將心酸亦一併甩出胸膛一般。隨後又從三王子手中接過《清靜經》,隨手翻了一回,不提防間,一沓摺疊的紙張便從書中掉落下來。朌坎見狀,彎腰拾起,那紙張的樣式分外眼熟,似是從前於何處見過。暗自思忖一回,不禁恍然大悟,憶起此物正是彼時自己於《太古軼事》之中看到其間夾雜的一疊紙張,被自己取出之後又隨手塞入《清靜經》之中,而如今《太古軼事》一書已不在,這夾雜其間的紙張卻因自己插了一手,而陰錯陽差地留存下來。
念及於此,朌坎忙不迭將那沓紙張打開來看,一閱之下大感意外,這沓紙張不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