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低眉,笑意清清淺淺:“小妹妹,方纔你沒注意聽,光顧着害怕了吧。我說過,我是你師父的故人。我是你師父,少司命,秦勰的故人。這蜜釀原喚作鳳棲梧桐,是我兩個故人所創,後來你師父年少時誤打誤撞地進了我的地方,我算的他與我有緣,便教了他這鳳棲梧桐的做法。
蕭潁大驚,秦勰年少之時,恰逢大秦末世,那麼此人的年紀,便是莫測。
她又思忖着,秦勰的確曾經同她說過,自己年少時誤入一處仙境,大抵在瀛洲以南。只是凡人難達,他那時候是誤打誤撞破了結界,卻偶遇一位高人授他術法,離別之際,又以連心鐲相贈。原來那位高人,說的便是這位。
於是蕭潁免不得後悔不疊地恭恭敬敬行禮道:“原來是先師的故人,是蕭潁有眼無珠,不識泰山於前。蕭潁還敢問尊神名諱,好回去爲尊神設壇祭拜。”
重明拿着羹勺舀蜜的手抖了一抖,很久沒有人對他這麼有禮貌過了。最近他頻繁地和鐘山上那兩位爲了收拾三百萬年前的爛攤子的事廝混在一起,於是被天后嘲諷的次數也在成倍增長。
“尊神?”看着他清白的手灑出去一坨花蜜,蕭潁不覺大窘,看來高人是有些病症的,不過過了這麼些年的人,不對,神,應該都是身子有些微恙的吧。
蕭潁保持着一個恭敬的姿態,突然覺得有些泛噁心,捂着胸口表情凝重起來。
重明拿手隨意抹了抹桌上的花蜜,手伸進嘴裡舔了舔,覺得甚甜,又舀了一大羹扔進沸水中,使了個術,那桌上的小白茶碗便輪流着接過從簋中流出的蜜釀,一隻小白茶碗悠悠地挪到蕭潁所站的一側,似乎在等她臨幸一般。
“小妹妹你有喜了?”重明見她不爲所動,招呼她坐下來,老媽子一樣地囉嗦道:“有身孕的人怎麼還傻站着,不怕動了胎氣嗎?今日除了永安株外,我還特地加了一味安胎的藥,想必是適合王妃,享用的。”
蕭潁無所猶疑地一飲而盡,那花果蜜糖般的香氣勾着她無盡的好奇在喉舌間三巡留香,那味道正是她第一次被水鏡反噬之時,渾身痛得骨架欲裂,秦勰恰巧雲遊歸來,見她私動昭告,遭到反噬生不如死,便匆忙燉了一盅,湯水沸起之時,香氣四溢,她頓時清了心神,如驚窒的小鹿尋着了歸路,大汗淋漓,虛脫着躺在地上。
燭小卿那次也隨着秦勰一同出遊,後院拴了馬,回到星廬內,見蕭潁這副模樣,心疼得將她一把抱起,秦勰遞過一盅蜜釀瓊露,讓燭小卿一勺一勺地喂入她口中。
她彷彿覺着有小鬼摟着自己,一勺勺地給自己喂孟婆湯。但凡沒死過的,都沒有那個榮幸去飲一飲孟婆親自煮的湯,也都全然不想去嘗那湯頭的味道。驚堂木一響,說書先生的嘴裡的孟婆湯均是死人骨頭熬出來的,苦不堪言,令人作嘔。
但那時她飲的孟婆湯,確是清甜芬芳,潤肺沁心,入胃之後,隨着血脈遊入心肺之中,剛纔的裂骨之痛,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她當時便立了這樣的念頭,若是下輩子投的胎着實太差,不如一頭撞死,再來飲一次這可口地讓人上癮的孟婆湯。
“可是滿意?”重明眯眯笑地拖託着下巴,“看來王妃妹妹是想起來一些前塵往事或是故人竹馬,看來這位故人,讓你難以忘懷啊。”
蕭潁這才從蜜釀的香甜中清醒過來,其實王妃二字,剛纔已聽過一聲,此次再聽一次,卻令人驚訝不已。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蕭潁滿面不可思議,“師父曾同我說過,於年少時勿入仙境,得遇尊神。可那時候尚在秦末,蕭潁尚未降生,你是如何得知我是王妃?”
重明裝模作樣地理了理鬍鬚,又忘記自己並無鬚髮可捋,只裝作淡定地把手放到桌上,中指跪了兩跪道:“我不光知道你是王妃,我方纔不是說了嘛,你有孕在身,現在算來。”又在手上胡亂算了一番,說道:“三個月了吧,你夫君不知曉也真是令人驚奇。”
未等蕭潁再次質問他如何得知,重明便未卜先知地繼續說道:“還有,小妹妹,我並非什麼尊神,神這個詞,離我差了幾十億個凡世去了,我就是個散人,天地之間,無所窮極。”
說完他找了個更舒坦的姿勢靠在茶桌上,又斟了一杯自飲,飲罷之時擡眼瞅了瞅蕭潁的臉色:“你現在,感覺如何?”
此時的蕭潁又如同九歲那年一般,虛脫到跪倒在地上,臉色蒼白到無所出聲。
重明終於眯起了當年那雙血洗八荒的雙眼,他血紅色的瞳仁中升起浩蕩的火焰,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白色的茸靴升離地面三寸,如鬼魅一般地飄到蕭潁面前。於痛倒在地的蕭潁,望着這古老又年輕的上古神祗,如同望着從阿鼻地獄中爬出的厲鬼。
他的聲音彷彿來自蒼茫穹頂,隆鍾一般渾厚地震盪在廟宇上空,這纔是天地共主原本的樣子。他周身散出炙熱的光焰,顏色是璨爛的白而非紅。蕭潁擡頭想去看他的神色,卻於一片刺目的白光中眼前一黑。
那光焰將人間所有的苦厄,災難,妖魔,鬼魅魍魎一切均化去,所謂魔君,乃渡一切苦厄虛妄於大光明之中,包括蕭潁方纔褪去腹中靈胎的巨大痛楚,皆爲所遁去。
靈胎非凡人生育所結,而是散仙於月華圓滿之際,行男女歡好之事,陰陽結合,流轉相生下,所孕育出的靈韻之氣,並非生命之相。
司命凡懷靈胎者,靈胎出世後,司命之力爲靈胎所吞噬,壽命於靈胎誕生之際,變得與凡人無異。且失去一切與鬼神相通之力,故不鑑有云,靈胎入世,再無司命。
蕭潁並非不知曉這一點。所以她動用了水鏡之力,將靈胎化作嬰兒,折損自己十年陽壽,只爲替楊廣誕下這個屬於他們的孩子。
可是這個世間,不能沒有大司命啊。
重明將痛得昏厥過去的蕭潁抱起,以周身光焰相籠,慢慢地修復靈胎墜落後,她體內流逝的巨大的靈力。
他心疼得皺眉道:“若是你不動用水鏡之力,那便不會有絲毫的痛楚。”再看重明眉眼時,竟是悲天憫人的慈悲之相。
人說金剛羅漢面雖嗔怒,實爲大慈悲之心。但凡上古神祗,皆有慈怒兩相。
待到蕭潁醒來之時,廟宇之外暮色竟然依舊如她初來之時。靈臺清明之下,她緩慢地將手摸上小腹,指尖都能滲出渾厚的力量。而還在幾天前,她嘗試驅動水鏡時,已經十分費力。隨着靈胎的長大,她的力量漸漸被靈胎吞噬,並且封印在了靈胎之內。可是現在,那些被封印的靈力顯然重新回到了體內,並且較原來更加溫潤深厚,甚至有一部分,還帶着一絲久遠的氣息,淳厚得並非像自己原來所修。
可是,她當然知道,靈胎,大抵在方纔劇痛之時,墜落了。可是方纔發生了什麼,她努力想,竟是一點都沒有印象。
“貴人,貴人!”廟宇外傳來老人焦急尋找自己的呼喊聲,蕭潁壓抑住心中的不安和悲慼,腳步沉重地應聲歸去。
老人帶着蕭潁一行人走出了杉林,方出林子的時候,便見留在岸邊的小廝領着楊廣和劉文靜等人在岸邊尋找蕭潁他們的蹤跡,
楊廣見蕭潁從矮杉從中面色陰鬱而出,忙飛奔過去擁在懷中,:“你去哪兒了!我方纔想於湖心亭中渡你回來,可亭中只留了茶具一副,你和李大人蹤跡全無。趕到岸上時,彬兒和九歌也不見了,這纔有小廝稟報道你們往林子深處去了!你們若是再不出來,我和先生便要去尋了。”
蕭潁被他擁着不說話,卻見那兩個跟着的師爺呵呵地笑,大抵是笑晉王新婚,還免不了小兒女情態。
她輕輕推開他,低眉道:“夫君,這麼多人瞧着呢。”
楊廣撫上她的額發,無賴道:“沒有幾個外人,讓他們看去吧。”
劉文靜和李淵聽聞,面面相覷地轉過身去。他們兩個既非親眷,又非府上的人,那大抵就得非禮勿視了吧。
見兩位轉了身去,蕭潁更爲羞赧,只得道:“潁兒又沒傷着,夫君何必大驚小怪。本想着進那林子去尋一尋那傳說中的臉盆大的靈芝,不想着無緣,叫靈芝遁了去。”
出了林子時,天色依然是午後方過。楊廣等人也剛剛泛舟歸來,於他們眼中,蕭潁等人只是不見了一會兒。可是他們自入林起,的確是到了日落才歸來。這說明林中的幻境,竟是連時間都可以虛作。
原來上古幻境,竟是如此得妙不可言,玄機重重。
當然,她在這須臾之間失了靈胎,也是死活說不得的。幸好此事只有帝后知曉,若是推到揚州路途遙遠,顛簸之下失了孩子,倒也有幾分說得過去。而且還能讓他們萌生疚意,不會責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