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蕭潁,小名叫做美娘。自我記事時節開始,我已經在這裡居住了十二年了,師父秦協把我從一個雪夜抱回,爲師亦爲父母,撫育無不周到,雖知我有思慕之心,卻仍閒定自如,每日栽花種芷,不亦樂乎。
我所居住的這個地方喚作扶蘇林,是秦協來到這裡以後爲緬懷上一任的少司命扶蘇公子所命名,此地多山,山上便是扶蘇木,在我們來此之前便已經荼蘼漫山遍野,秦協以公子的名字爲此地名,倒也恰得其所。
其實說來到也讓人發笑,屈大夫的牢騷曲兒裡竟然把少司命形容成了容顏姣好的美婦,卻不想秦協這個看不出年歲的男子居然帶着還是孩童的大司命如罪徒般躲于山林之中,卻有無數江湖人士慕名而來,求取自己根本無法把握的禍福。
然文昌宮下,我等二人居在第四,百姓稱司命爲神,其實不過是千萬天官中一螻蟻罷了,乃至司命常住人間,若非劫數降至,壽數用盡,終無法回返。
我常常幻想那個傳說中的天宮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是田間種滿了碧玉,有絕美童子少女乘雲踏霧,天洛水上青鳥翔舞,白日晨官御風駕日,夕夜望舒獨守滿月。據說那個地方,無論仙凡,到了那裡儘可忘卻憂煩。
這一日我坐在窗櫺旁發呆,剛下了厚重的大雪,雪片羽毛般鬆軟地鋪在剛長出新綠的地上,一夜之間,白雪皚皚下,死寂如初。江南很少下這麼幹燥的雪,但凡嚴冬初春,都是雨雪交加,那種透入骨髓的寒意,總是像路邊丐者悽慘的苦笑,慎得人眉眼眯起了不自在的細縫。
每年的這個時侯秦協總在屋子裡悶坐着不出來,只到用飯的時候方出來清粥小菜地用一些,然後又躲進房中。既聽不見屋內翻書走路的聲音,也聽不到任何自言自語,就好像那個房中沒有人一樣。
此時肩上被輕輕一拍,秦協臉色發白:“吃飯吧。”
坐到飯桌前,桌上是精心準備過的江南小菜四道,另有三盤開胃點心,骨瓷碗中是義興烏米,真是難得一見的豐盛。
我夾過一塊茄酥放進嘴裡,輕笑道:“消沉了這許多日,你的手藝倒是有精進。”秦勰慘白道:“近幾日東面的星宮震動混亂地厲害,比平時厲害得多。”
我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星宮平日裡也波動頻繁,自然秦協也需耗費一些精神去應付,臉色也是經常如帛一般慘白,可卻未有過今日言語裡透露出來的慌張。
在我眼裡的秦協,似乎是不應該有不能應付的事情,但是從他故作鎮定的話語裡,我聽出了某些異樣。
“不,不要再使用‘不鑑’了。”秦協的手覆上我剛剛閉起的雙眼,我慢慢睜開眼睛,拉住他的手,不可置信:“這麼多次您都逃過了,怎麼就偏偏是這一次呢?”
秦協一愣,他並沒想到我使用‘不鑑’來預測星宮命格的速度已經快到如此的地步,故而吃驚。眼淚順着顴骨滑落下來,我死死地盯住他:“爲什麼這一次,您就逃不過呢!”
“‘昭告’我已經制作完畢了,在我羽化的時候就會出現。”秦勰那張看起來還未及弱冠的臉讓我怎麼都不相信,那根燈芯已經快要燃燒完畢了。
可是在那瞬間的‘不鑑’裡,我看到了秦協的那盞長清燈微弱的光和快要融化的燭蠟,到底是什麼讓那盞永遠不會熄滅的長清燈一下子燃燒到了盡頭,司命雖不是永生的仙,卻也因是命格的控制者而能輕易的逃過劫數,至少……不會在這個年紀就……
“你把我的‘昭告’放入青鳥匣中,點上一盞長明燈,等着下一個人吧。”秦協繼續道,面無表情地往口中送飯,似乎他是九重天上那個與天地共生的長司命。
我默默站起身,冷言道:“您這樣死去,沒有人會記得您的。我入宮後,如果您還未羽化的話,也不要來探望我了。如果您的死亡沒有人記住的話,那您就沒有牽掛了。”
“如此甚好。”秦協放下碗筷,笑意冰涼。
我取了褂子,開了門,獨自站在雪地裡。那從鼻翼吸入的寒氣,都沒有那個笑容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