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昨日帝后已經風塵僕僕地入住了劉文靜的新府邸,劉府門口五里外就開始有百姓沿路跪拜,全城的衛兵出動大半;連原來外設在揚州的總管府協理衙門裡的衙役都在各大賭場和風月場所蹲着點以防有不知死活的醉鬼打架生事。
本來帝后都是不主張這麼大排場的,劉府門口烏泱泱跪倒了一批,江南的平頭老百姓都來一睹二聖天家風範;沿着門廊朝裡走,卻不見一個站着的——這些都是蕭潁的意思,她說江南一向太平,便疏忽了治安;與其暗中入住劉府給人可趁之機,不如大張旗鼓地入住,讓亂臣賊子不敢輕舉妄動。
“也向那對湖那位示示威。”淡妝羅衣的蕭潁看起來格外動人,她和楊廣一左一右地攙扶着皇帝和皇后,從進門到入座、開席、伺候帝后洗塵,皆笑語不斷,銀鈴繞耳。
服侍好皇后沐浴,蕭潁揉着眉心和笑僵的臉闔門而出,卻被一隻手撐住了門,擡眼去看,卻是端着一籃藥草、乍一看大概有是天麻、川芎、元胡、延胡索等常用的止痛化瘀的藥,便多問了一句:“陳姑娘是要侍候娘娘藥浴嗎?”
陳萱一凜顏色,全然不搭理她,只道了一句:“王妃借過。”便匆匆撞了她進了門,“匡”得一身,把門闔上了。
蕭潁目瞪口呆地站在和暖的暮春風中,自討沒趣,只得寥寥回房了。
煙霧氤氳,陳萱溫柔地把藥鋪陳在水中,又將兩貼膏藥輕柔地貼在皇后太陽穴處,手腳細膩地打着圈按摩着:“娘娘一路車馬辛勞,想必頭脹的老毛病又發作了;奴婢特製的膏藥配合這溫補的藥浴,這一趟下來,您再好好睡一覺,便什麼不適都沒有了。”
皇后對着妙手回春的藥浴和按摩很是受用,她舒服地口鼻間輕輕“哼”了一聲,一閉眼,彷彿想起了當時初嫁給楊堅時候的樣子。
“娘娘在想什麼呢,嘴角眉眼間都是笑。”
皇后撩起一波水敷在手臂上,依然閉着眼,慈祥道:“本宮在想當時才嫁給陛下的時候,我還在清河摸魚採蓮,鬥草戲耍,忽得就有個牽着馬的少年過來問路。”
“這少年就是如今的陛下吧?”身後輕笑道。
“可不是,那時候的他身量還不偉岸,還有些瘦弱,可他卻有着一雙誰都比不了的眼睛。那眼睛就像我孩提時,父親抱着我,在烏桓山上看到的鷹,那麼明亮,那麼雄心壯志。”她說話的時候頗爲動情,眼角的溝壑中微微沁着水霧,分不清是淚,還是汗水。
陳萱接口道:“奴婢聽聞七日後陛下便來向您提親了。”
“是啊,當時父親來問我這個小毛丫頭同不同意,我竟然就憑着那一雙眼睛同意了。”她將身子騰了騰,熱水漫過不再年輕白皙地皮膚,起了層層褶皺,她瞅了一眼自己下垂的胸,自嘲道:“老了,都是當年了。萱兒,你也不小了,再照顧我兩年,我便做主把你嫁了。不知你可中意哪位皇親,你畢竟也是亡陳的公主,得嫁的體面,也算是我對你的感激。”
陳萱微微發怔,眼前浮現起早晨蕭潁端莊地同楊廣一同出來接駕的場景,她淡妝淡服,卻依然美豔無雙。今日早晨太陽正好,楊廣一身月白衣衫,頭髮用白玉束起,微微沁出紫色,一對璧人,天作之合,她作爲一個旁觀者,並沒有辦法口是心非地不用出這八個字來。
手下的力道微微重了些。
皇后低言:“重了些了。”
這才“啊”得一聲回過神來。
“怎麼?不想嫁,想陪着我這個老婆子?”皇后把溼漉漉地頭髮包起,胳膊撐在木桶邊上,眯起眼看着陳萱。
陳萱“噗通”跪下,把心一橫,道:“陳萱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但說無妨。”
陳萱扣了一個頭,道:“請皇后先恕陳萱無罪。”
皇后意識到似乎有些不對,她快速地穿好衣服,鳳眼微闔:“你先要同我說是什麼事,我纔好恕你,若是你犯了驚天動地的大錯,那我也……”話鋒一轉,“不過,你應該不會犯我最忌諱的錯誤吧……”
陳萱道:“當然,只是此事事關晉王子嗣,奴婢察覺到蕭妃的胎似乎有些不對。”
“你說什麼?潁兒的胎?如何!?”皇后緊張起來,自蕭潁身孕後,她便一直藉着各種由頭往江都送去賞賜,養身滋補、保胎安神的藥送去的足夠普通的孕婦吃上好幾年,爲何這樣,還是出了問題!
陳萱猶豫不言。
“你說,本宮恕你無罪。”
銘心小築是煙雨閣內修葺得最爲考究的一棟建築,且不說小築內的傢俱均是沉木材質,走到哪兒都散出一股沉鬱的香氣,就從外看來,如一座微小的宮殿,歇山頂,以綠色琉璃而成得屋脊和檐口同小築兩側通幽的翠竹小徑相輔相成,朱柱依白牆,海棠飄碧窗。美不勝收,精緻如畫。
小築內的擺設更是考究到了極致,屋外成紅欄,屋子外側引入溪水,溪水流入屋內,開槽鋪琉,琉璃地下,碧水不絕,冬暖夏涼,匠心獨運。
楊廣雖不是頭一次來這煙雨閣內,但這銘心小築,卻真正是讓他開了眼界:“兄長的匠心,就是宮內最登峰造極的工匠也不能及,這煙雨閣內三十二處景、十五座院落、四十九座亭臺樓閣,竟無一重複,無一無趣,尤其是這銘心小築,真是讓本宮開了眼。”
青墨微笑,一指另外一位善使機巧暗殺的天位:“此人名叫雲宿,這三十二處景、十五座院落、四十八座亭臺樓閣中有大半出自她手,只有這小築和一小部分是我閒來無事時所作。”
“唔?”楊勇一眼瞟向站在青墨身後的同他一樣白衣白裙白鞋白劍的女子,她以白翳遮面,雙眉如遠山黛,眼色如秋水波,溫雅嫺靜,年方二九,如出生宰府的大家閨秀,根本不像是三天位中排位第一的高手。
那與世無爭的眼神,像極了一個人。
不,像極了那個人的曾經。
“雲宿見過太子殿下。”雲宿嘴上行了個禮,目光看向他身後的半山,“殿下身後這位,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知雲宿是否有幸能夠與之切磋一番?”
“何樂不爲?”半山剛想拒絕,楊勇卻快速地答應了。
“阿宿,太子面前,你太放肆了。”青墨低聲呵斥道,“還不給太子賠禮道歉。”
雲宿翳下微微扁了扁嘴。
楊勇笑道:“無妨,兄長,我們不妨移步‘論劍臺’?”
“也好,請。”青墨一擺衣襬,雲宿會意:“阿宿給諸位帶路。”
論劍臺。
煙雨閣內唯一一處以雪爲題的地方,臺上擺十五梅花樁,臺周以白色碎玉爲欄,種滿了白色櫻花,所以遠處望去一片雪白,如身處蒼茫大雪之中。
雲宿拔出劍,衝半山狡黠一笑:“今個兒我使劍,讓你!”
“第一天位請賜教。”銀光一閃,方纔在此地的半個身形已經忽得不見,轉眼長劍掃過雲宿腳下,撂起滿天飛揚的櫻花來,如同下起了鵝毛大雪。
雲宿足尖輕點,轉眼已背在半山身後,洶涌的劍氣從劍身上滔滔而出,激得腳下不沾半點花瓣。
腕抖劍出,劍指半山左手筋脈,楊勇在一旁看得大驚,這麼狠辣的劍法,陰毒詭譎,前所未見,她還說自己不擅長使劍,這青墨養得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可怕。
紫氣長空,半山迎着撲面而來的淋漓劍氣手腳有些慌亂地拆招,但還勉強能撐住,拆至第十八招,他飛身上了梅花樁,一個燕子衝地,出其不意地襲向雲宿左肩。
還是慢了。
雲宿鬼步,羅剎身法,也一同飛身上了梅花樁,她於那樁上以劍爲路,招招直逼,終於在第二十七招的時候把半山逼下梅花樁,腳下微微發力,身子微斜,指尖發出一道內息打在半山小腿肚子上,半山一個不穩,手中脫了劍,半跪在地。
她輕笑着飛快拾過那劍,一個落英繽紛的劍法,劍心蘸了一瓣兒雪白的櫻花。
“承讓。”
“見笑。”半山揉着腿肚子起來,衝楊廣道:“屬下學藝不精,讓太子殿下丟人了。”
楊勇笑道:“第一天位果然名不虛傳,看來這武林大會,我們是贏定了。”
青墨看了一眼遙身玉立的雲宿,溫言道:“你方纔第二十二招的時候爲何要使羅剎,這本是六道的劍法,我教了你,你得學着變通才是,若是招招全部只是模仿,那你的第一天位,很快就會被別人超越了。”
雲宿一下紅了臉,她低着頭扭捏道:“是,阿宿回去定當琢磨好這羅剎鬼步。”青墨微微點了一點頭,問無妨道:“無妨,若是你,幾招可破這鬼步?”
無妨看了一眼雲宿,不屑道:“雲大姐的這步法怎麼能叫鬼步呢,若是對陣的是無妨,那雲大姐你的劍都拔不出來,就會死在我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