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祁斐面色寡淡,筋脈分明的手緩緩轉動老舊的輪椅,行了一兩尺,才隱約聽到他的聲音:“管家,要下雨了,還是進去罷。”
唐慕禮笑了笑,看着他的背影漸漸沒入溼重的空氣裡,才腳步無聲地走入廳內。
正廳內已散了,一旁的側廳中人聲嚷嚷,家宴纔剛剛開始。正廳中的婢子和下人們正在忙忙碌碌地撤走瓜果和茶水,唐慕禮回房匆匆換了便服,擺出一張笑臉,人未到笑先到地入了席,席間李淵談及佛法雲雲,也就他能攀上兩句。
唐肅禮笑意融融地看着這一桌一團和氣,虯根百曲的手在桌下慢慢握住年輕的夫人孫飴的手,孫飴恰如其分地報以溫良一笑,擡眼時掠過唐慕禮不經意的眼神,雙頰緩緩露出緋色。
“不知李大人如此青年才俊,可曾婚配?”唐慕禮避開那個眼神,嘮家常一般地問李淵。李淵緩緩道:“大當家的操心了,叔德已成親三年,長子建成已經兩歲了。”
唐肅禮眼睛一亮:“老夫聽聞李家長子七月便會說話,一歲半便能吟出論語裡許多長句,不知老夫可有這個榮幸,同李大人定一門娃娃親?老夫的幺女出生半年,出落得粉雕玉鐲,現在剛好尋個人家,老夫也算了了一樁心事。”他渾濁的眼白內,眼珠慢慢一動:“李大人,可有意?“
李淵忙站起來謝過唐家這大大的賞臉:“唐老實在是太客氣了,不是李某清傲推辭,實在是李某家境貧寒,只怕犬子……”
“李大人這話就說的過分謙虛了。”唐慕禮端着酒杯在身後笑道:“李大人乃是當今皇后的親外甥,那您的公子,自然也是血統尊貴的,我唐家雖在草莽,也承蒙聖上錯愛,半隻腳踏入了廟堂,若是能同您結了親,那唐家同您、同朝廷自然也更加緊密;皇后娘娘自然也就更放心這江湖之中的正宗名門,對您,也會更加器重。”
“您若是以出身來推辭我大哥的一番好意,是否,有些說不過去?”唐慕禮輕輕把杯盞在李淵的酒杯前微微一碰,清脆的瓷聲讓李淵忽地一鬆手,眼看酒杯就要墜地,唐慕禮一個探手將那杯子輕輕撈起,不動聲色地遞迴李淵手中。
這是他用來試探對方的拿手好戲。
在杯子相碰的剎那,他只用了“攝魂”之術,讓對方受自己擺佈,短短剎那的功夫,武藝不深者根本不會有任何察覺,但當杯子重回手中之時,也便是對方懼於他的聲色,俯首聽命之時。
李淵誠惶誠恐地飲下酒,頓時覺得臉上喉頭一陣熱辣,他匆忙飲下一杯涼水,纔對唐肅禮道:“承蒙不棄,那叔德……叔德便高攀了……”
唐肅禮撫須而笑:“李大人站了許久了,快坐下,您要是站得腿腳痠麻了,晉王殿下定會怪我唐某人,照顧不周了。”
這是對晉王的一聲問候。
李淵雖酒已上頭,卻也聽出了這層淺意。
他的臉上暈出一抹洇色,半年前的那匣青鳥秘訣,看來是到了唐家手中,只是這個忙對於他們來說,只是姻親之盟嗎?
心火萎蕤時,唐祁斐切了一隻早桃遞給李淵:“李大人嚐嚐祁斐剛收的桃。”
這個時節的桃雖早,唐祁斐遞過來的那一隻卻是如十歲孩童拳頭大小了,色澤粉潤,細絨絲密。李淵淺嚼於口,雖甘甜奇絕,卻嘗不出滋味來。
唐祁斐雖是嫡長子,卻常年居住在江南震澤縣安陽山下,那山中土壤尤其適合培植桃樹,地域平坦,氣候溫澤,對唐祁斐的殘疾也有調養之功。
“桃夭雖好,卻也需要適宜的沃土培植,姻親之盟,如此定來,孩兒覺得未免草率了,還望父親三思。”唐祁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肅禮,雖是溫謙之詞,卻句句不容置否。
“你說的也有道理,李大人,方纔是老朽唐突了。”
李淵感激地看了唐祁斐一眼,唐祁斐繼續道:“天色不早,李大人只怕還要回去向晉王覆命,父親,不如孩兒送李大人可好?”
“你且去吧。”唐肅禮站起來向李淵一拱手,“車伕已經在門口侯着大人了,送您來的那車伕方纔也喝了些許,所以我令派了一直跟着我的老謝送您。祁斐也會隨您一同前去拜訪晉王殿下的。”
“祁斐腿腳不靈便,身體也弱,兄長不妨讓小弟前去可好?”唐慕禮站起來說道,“給晉王殿下的禮我也備好了,想必事務的傳達會更明晰一些,祁斐舟車勞頓,想必也不適應。”
“叔叔費心了,祁斐也備好了拜帖和禮物,祁斐聽說蕭妃娘娘近日裡特別想吃震澤的蜜桃,特意運了一箱新鮮的,若是蕭妃屆時問起培植之法,祁斐也好對答。叔叔平日裡還要打點別院事宜,還是三日後,祁斐在瘦西湖之上的謫仙台恭候父親和叔叔。”
“你們兩個……”唐肅禮笑着拍了拍唐慕禮的肩,他寬厚的手掌微微使了些力道,唐慕禮吃着痛,聽他道:“別爭了,慕禮,這家中事務繁瑣,的確需要你多操持。祁斐嘛,也到了該出去學習爲人處世的年紀了,這次就讓他出去歷練一番。”
“兄長說的是。”唐慕禮笑着應承道,一邊又吩咐下人再準備了一些禮品加到唐祁斐帶出去的車隊之中,一面笑意盛盈地囑咐唐祁斐道:“祁斐,這是你第一次出去辦事,你也別怪我這個做叔叔的方纔要替你去,叔叔也是着實爲你的身體着想。不過既然兄長想讓你出去歷練一番,那我也沒有理由阻攔,到了揚州你可要好好替我們唐家在晉王面前表現,別辜負了你父親的一片厚望啊。”
說完輕輕拍了拍唐祁斐的肩。
就好象他的確是個親切和藹的長輩在溫言叮囑後輩一般。
唐祁斐避開他含笑的眼鏡,他太熟悉他這攝魂的伎倆,父親話已至此,他居然還想橫生枝節,這笑容背後深藏的漩渦包含的,是驚天的禍心。
“思思,你去車後把東西再清點一遍,我和李大人就在這裡等你.”唐祁斐累了一天,臉色疲倦卻依然沒有完全靠在輪椅背上,只是微微地倚着。
李淵憂色道:“唐公子不要緊吧,你的臉色有些太清白了。”
被喚作思思的姑娘生得清麗秀美,她甜糯地答了一聲:“喏。”後,直直地朝着馬車尾部走去。
李淵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唐祁斐一聲輕笑:“李大人爲何目光一直落在思思身上?”
他有些尷尬地收回了目光,眼前卻一直晃着那被喚作思思的女子走路過於僵直的樣子,耳畔又聞唐祁斐道:“看來思思的腿腳是有些不自然,不過祁斐能力有限,也只能造作至此了。”
“啊?”李淵一頭霧水。
不自然?能力有限?
何意?
“先生贈我的青鳥匣,感激不盡。”唐祁斐開明道,“祁斐本是病榻纏綿之人,雖有嫡長子之名,卻無嫡長子之實。這浩浩家業,除了父親,大半都落在了叔叔的手上。”
天色還沒暗燼,水浮紅的半個日頭隱在半藍半紫的天色之後,周圍隱隱地浮起了星辰點點,卻看不明晰。
那餘輝淺淺地灑在唐祁斐臉上,軟化了他過分清朗的輪廓,似乎嘴脣並沒有怎麼張合,只聽他笑道:“先生是不是好奇爲了明明是把青鳥匣給了爺爺,爲何我會知道這件事?”
“所以唐太歲是連令尊都瞞着,其本意便是要把這崆峒決給你?”李淵背手立在斜陽下,本來有些懦弱的聲音,漸漸堅定起來。
這纔是他本來的樣子。
與楊堅鷹一般凌厲的眼神不同,李淵的眼神,乍一看像是深山老林中悠閒自得的麋鹿,溫潤如玉,與世無爭;實則再細細看去,那是沒睡醒的獅子,惺忪的眼神。
“李大人和外界描述的很不一樣。”唐祁斐無意間看到了這惺忪的獅眼,轉而解釋道“唐家一脈,傳到我父親,雖是集先祖大成,卻早失了原先的精髓,故再傳承下去,招招見漏,於大宗眼中稱不得無懈可擊。而我……”
他哀婉的目光落在打落在身上的參差樹影上:“而我,雖是嫡長子,卻因兒時緣故,成了廢人,無法再承家術。所以,這偌大唐家,日後也是在叔叔手中經營的……”
“可是。”李淵打斷他,“唐老太歲並不這麼想。”
這時候思思已經又直挺挺地走了過來,一天勞碌下來,別的下人都疲憊不堪,唯有思思的臉上,未曾露出一絲倦怠的神色。
李淵這才與崆峒決聯繫起來:“思思她不是人?”
“恩,她是偶人。”唐祁斐將思思的衣袖撩起,白皙的皮膚下,隱隱看得見肉色的線頭。
李淵吶罕道:“那爲何思思的臉……”
唐祁斐低眉道:“那是絲絲的臉,她三個月前過世了,所以我便用了她的麪皮來做思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