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積雪輕易的便將膝蓋掩埋住,衆卒舉着火把步履艱難的前行,這雖然是座不高不矮的山,可是,濃密的樹林,未知的風險給這些久戰沙場的士卒心上蒙上一層可怕的陰影,沄淰只能聽見周遭巨大凌亂的鎧甲聲、踩雪的咯吱聲,還有偶爾幾聲劃過這暗夜的狼叫聲。
啞巴舉着火把走在前面,由於雪深,速度放緩了許多,忽然,他的眼在黑夜中閃出一道陰森的亮光,瞬間,地動山搖,一些人毫無徵兆的滾落山下,有些則是被重物擊中,掉進雪坑。
“發生了什麼事?”沄淰大叫,正說着,她纔看見,就在前面不遠處,無數的雪球正連成一條雪浪向自己滾來,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跳過去!”沄淰大嚷道,“不要驚慌!跳過去!”
可是,穿着鎧甲,又綁着沙袋,想越過又高速度又快的雪球談何容易!
啞巴雙手舉劍,一個伶俐的狠劈,那正朝着自己滾滾而來的雪球便瞬間成爲漫天的雪花四下飄散,雪浪中間缺失了一口,頓時,七零八落,速度也沒有之前那般快,士卒雖然有躲避不及的,但是,在啞巴的努力下,大家的損傷都已然減到了最低。
沄淰怔怔的看着一旁滿眼鎮定卻依舊透露着絕望的啞巴道,“你到底是誰?我不相信你只是個普通的士卒!”
啞巴惡狠狠的回眼看她,彷彿沄淰做了令他嫉妒不快的事情,可是,面對沄淰執著的眼神,他還是不聲不響的繼續前行。
經過估計,兩千人至此只剩下不到一千五百人了。
大家都還驚魂未定,忽然,一個人顫抖起來,眼睛盯着前方,像見了鬼一般,顫顫微微道,“狼——狼羣!”
沄淰和啞巴都鎖眉往那黑暗處尋找,果然,不知何時,前方多了很多幽幽的綠光,緩緩靠前,憑藉火光可以看到,那是一個有二十幾頭狼的狼羣!
一千五百人對付二十幾只狼在尋常可以說不是什麼難題,可是,現在是夜晚,身心懼疲的士卒在地形極不熟悉且雪深的山路上如何能應付過那二十幾頭森林幽靈!
沄淰喊道,“狼怕火,咱們靠在一起走過去,把火把都擎在前面!”
二十幾頭狼看見熊熊烈火,眼中的綠光漸漸消失,他們咆哮着跑開,衆士卒又是抹了把冷汗。
眼看就到了皇上的晚膳時間,又累又困,又遭遇各種陷阱的士卒脾氣開始變得暴躁,一些脾氣暴躁的士卒乾脆扔了火把開始往回走,他們彷彿已經認同了回家種地的命運,一半人正沮喪着半路而退,如果這真的是在戰場上,自己該怎麼辦?
沄淰的眼中噙着淚花,她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缺失一種將領身上與生俱來的號召力!
只有啞巴繼續高高舉着火把往山頂辛苦的走,強大的鬥志讓沄淰深刻的意識到,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身後七八百人依舊艱難前行,沄淰回頭,問身後一個年輕的小卒道,“你怎麼不回去?也許,我們都堅持到最後,也不會達到杜將軍的要求,回家種地,不也是很好嗎?”
小卒抹了把臉上的汗水,面如死水的說,“家裡早已沒有人了,我無處可回,能跟着杜將軍走南闖北也好,再不濟,也能混個溫飽。”
沄淰的臉頓時像被狠狠的抽了一般,生生的疼!宮裡的日子錦衣玉食,士卒的生活卻是這般的艱苦,是他們用血肉之軀打下來的天下,怎可過着最悲催的生活呢?
越往山頂走,林子越密,枝杈交錯,一不留神便可將臉刮傷,大家都是彎腰慢行,很多人最後改爲爬。
沄淰越走腳越軟,彷彿踩在一堆棉花上一樣,她忽而身子一側,重重的摔了下去!
滾下山去是她必然的結果,可是,就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一雙剛進有力的雙臂牢牢的托住了她!!!
“啊——”沄淰彷彿看見鬼魅一般,眼睛嚇的瞪得老大,嘴角,也情不自禁的喊了出來!
他黑色的面紗被樹枝劃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啞巴的臉上!
那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本已很黑,但是,眼睛以上,鼻子以下的面部卻都是各種凌亂醜陋的傷疤!!!他的嘴脣彷彿曾經被狠狠的撕開過!脣角兩側還各自留着一道黑色的血線!整個面部,只有那雙眼睛還算完整,沒有遭受到任何破壞,但是,那雙眼,卻有着無比滄桑絕望的眼神!彷彿他是從地獄而來!
男人看到沄淰異常驚詫的眼神,嘴角微微抖動,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無地自容,總之,那種複雜的表情和眼神讓人腦子一片空白!
“我很難看,對嗎?”沙啞得像死人一般的聲音在沄淰的耳邊嘀咕着,讓人一聽到就感覺陰森森的冷!
衆人大驚!
“你不是啞巴!我認得啞巴!啞巴不是這樣的!你到底是誰!”一個小卒拔出長劍,可是,劍還未出鞘,便已經被啞巴一腳踹到山下。
“我跟你們無冤無仇,你們走吧!”啞巴的聲音異常的大了些,他回頭對着那些士卒說,“告訴皇上,想要他女人的命,就把劉生那個小人活捉來!不然,反正都是一死,我就先讓她陪葬!”
衆士卒目瞪口呆,他們狼狽而逃,連滾帶爬,越過山頭直接往下滾,偶爾,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喊叫。
黑漆漆的山頭,只剩下兩個人。
沄淰鎖眉,擡眼,黑眸閃爍的輕聲問道,“原來,你是專門等我的,可是太師一生光明磊落,他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男子托住沄淰的手臂忽而一鬆,沄淰便陷進深深的雪殼子中。
“光明磊落這四個字他倒也配!!!”
“一路而來,你不懼危險,前行引路,也是個有擔當的人,但是你如此詆譭太師,我希望你至少要說出幾分道理!”
“道理!跟他是最用不得說道理的!每次我跟他說道理,都換回我臉上的一道侮辱性的傷疤!最後一次,他竟然親手撕開我的嘴!”他的眼中再次閃爍着絕望的光芒!彷彿,有一個惡魔正在自己的心裡掙扎!
“怎麼會?”沄淰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啞巴,她忽而抓狂似的拍打着地上的皚皚白雪大聲質問道,“不可能!都是你胡說的!你到底是誰?”
男子緩緩回過頭,“我是誰?如果不是你,我的妹妹墨菊就不會當上靈貴嬪,如果她沒有當上靈貴嬪,我也不會被封爲四品將軍,如果不是這樣,在家鄉種田養桑的我又何至於親眼看見太師在郊外掩埋楊將軍的屍體而被如此虐待?劉生他錯了,單憑些臭銀子就想讓我對他屈服?他白日做夢!他樂此不疲的日夜虐待我一定非常享受,一定感覺到自己成功極了吧?但是,我不會讓他得逞!爲了我那可憐的妹妹,我必須咬牙忍受!我必須讓她知道她的哥哥是她一生的驕傲!可是,有一天,當劉生突然告訴我,我妹妹已經被他下了毒,註定一輩子瘋瘋癲癲住在冷宮不人不鬼生活的時候,當我知道他又派人把我的父親生生活埋了的時候,我就發誓,我要逃出來!我咬掉了滿嘴牙齒才把困住我的繩索咬斷!當我滿嘴腥臭卻站在這自由的天地中間時,我就清楚了自己要幹什麼!!!我要報仇!!!”
“可是,我——我還是不願相信,他——他怎麼會那麼做!我認識的他,善良,單純——”沄淰幾乎在趴在雪裡哭泣,她明明知道,眼前這個經歷着不人不鬼的人說的一定是真話,可是,她還爲什麼要爲他反駁,要爲他而心痛!!!
“我不管你信不信!一會兒,他來了,就真相大白了!但是,你若想逃跑,我會讓你把我經歷的東西再經歷一遍!”他的話冷的就像着這身底的雪,再溫暖的手,都無法將它融化。
沄淰緩緩直起身子,正顏厲聲道,“我比你更想知道真相,我爲何要逃!就是真想走,也是要廣明正大的將你制服!你放心吧,如果你真的是無辜的,皇上一定會還你清白!”
“哈哈哈哈哈哈——”一聲淒厲卻難聽的笑從男人沙啞的喉嚨裡發出來,他側目看着沄淰道,“你相信他會來嗎?他的身手,皇上能奈何得了他!不過,我倒相信,縱然是蜂箭火海,他也肯定是會被皇上帶過來的,哪怕是一具屍體,我也不介意!”
“你怎麼可以如此冷漠絕情!”沄淰嘆道。
“絕情?天下最不值錢的就是情!如果真情可貴,我妹妹就不會有這般下場!她是一個多好的姑娘,能說會笑,心靈手巧……”他越說越哽咽,一雙大手捂住自己那醜陋充滿刀痕劃傷的臉頰哭泣不止。
沄淰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這一刻,無論她多想再替劉生狡辯,都再也張不開口。
記憶中,那個學富五車,彬彬有禮,教自己讀書認字學兵法,清純透徹,善良溫存,輕易就將自己放心虜獲去的謙謙君子,這一刻,如同一個虛幻的泡影,再也不存在了,她脆弱的心頭,有的,只是比男子臉上更加凌亂且縱深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