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先大軍的宿營地,帳篷遍野。在靠近正南方向的一頂帳篷內,上皇朱祁鎮默然端坐,凝目眺望帳外,面色如凝固了一般。
晨陽初照原野,天空無比湛藍,草原一片金黃。遼闊的天空,廣袤的草原,勾勒出一片似在向外無限延伸的奇異空間。
突然,彪悍的騎隊從帳外疾速掠過,掀起震耳欲聾的聲浪,動人心魄的氣勢瞬間主宰了整個世界,此時此刻,天地間似乎並無任何力量可以阻擋帳外的滾滾鐵騎。
這番情景隱隱觸動了他腦海中的一道殘夢。
那道殘夢源自於京城的萬千繁華。往事如幻,深宮中的夢想與現實中的掙扎彷彿就在昨日,只是這一切都與他的皇朝一道,被土木堡的烽火狼煙所湮滅。
土木堡?那一日,戰陣頃刻崩潰,數十萬精銳京軍任由瓦剌人屠戮,渾似一羣烏合之衆!
時隔月餘,他依然不願直面這場慘敗,更不願把喪師辱國的責任攬在自己名下。
當初被也先挾持到大同城下,副總兵官、都指揮同知郭登曾問:“六軍東歸,何以兵敗土木堡?”
他答:“將驕兵惰,朕爲所誤!”
至於將爲何“驕”,兵爲何“惰”,他爲何被誤,郭登不會細問,他也不會深思。
可是,逃避雖然容易,現實卻很殘酷。他被也先挾持,三赴宣府城下,總兵官楊洪三次都是閉城不見,那個屢受他恩賞的楊洪一點情面都不講,派人隔空喊話:“吾大明有長君矣!”
唉,一夜之間,他成了上皇,而在他心目中一貫怯懦的郕王竟搖身一變,成了皇上。
算來算去,唯有大同總兵官、廣寧伯劉安忠於舊主,幾次打開大同城門前來見駕,劉安一把年紀的人了,一見舊主竟哭得稀里嘩啦,頗令他這個昔日的天子動容,感動之餘,當場封劉安爲侯。
不料,這個劉安心急,擅自入京,揚言自己已被正統皇帝封侯。於是,十三道監察御史、六科給事中聯名參劾劉安,說劉安“擅離信地,徑赴闕庭,素無智謀,莫救家邦之難,不由朝命,自加侯爵之榮,宜正典刑,以爲衆戒”。劉安議罪當斬,尚未登極的郕王饒了劉安一命,令人將劉安下獄禁錮。
一幫言官趕在郕王登極前便如此對待劉安,無異於傳出了一道隱晦的信息,那便是朝中百官已不
打算繼續承認正統皇帝的天子身份!
朱祁鎮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幽然遠望。帳外蹄聲已遠,林表霜花與地上枯草交相映襯,目光所及處,滿是驚心的淒涼景象。
他瞟一眼侍立於一旁的袁彬、哈銘二人,心情爲之一寬。
袁彬、哈銘都是錦衣衛校尉,並無一官半職,但他們眼下所起的作用似乎比當初朝中九卿都要大。哈銘是個投附大明的韃子,與也先的部屬是同類,卻不肯向瓦剌投降,始終跟在朱祁鎮身邊,不離不棄。而袁彬好像極有見識,每每在朱祁鎮不知所措時爲他解疑釋惑、出謀劃策。
二人既有德又有才,這讓朱祁鎮開始懷疑人生:過去自己這個天子是怎麼當的?朝中那套用人流程是否屬於瞎胡鬧?爲何如此出色的德才兼備者還是個“素人”?
或許,一個人須先做得好正常的普通人,才能做得了非凡之人。很顯然,朱祁鎮做不好普通人,身陷虜廷,失去了叱吒風雲、君臨天下的權勢,他突然發覺自己成了徹頭徹尾的廢人,若無人相告,便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衣食住行一概不能自理,缺乏最起碼的生活常識,故而處逆境而不知所措,連話都不會說了。
如此一來,袁彬、哈銘的存在價值就會被成倍放大,因爲他們精通普通人的生存法則。
當然,朱祁鎮也不能算作普通人,只是失去了帝位,且做了人家的俘虜而已。
起初也先曾想將其年近十六的小妹許配給朱祁鎮,朱祁鎮不知該如何迴應,袁彬勸道:“陛下乃華夏大國之君,若做胡虜的女婿,不僅喪盡氣節尊嚴,日後還會處處受制於人。而且,您在被擄後娶親,會讓人以爲您身爲流亡之君,卻樂不思蜀。望您斷然辭掉這門親事。”
後來,也先打算給朱祁鎮送來六名瓦剌美女,朱祁銘不知該如何拒絕,袁彬再次給他出主意。
“您就說:待朕回國娶令妹時,再將六人納爲媵從,也算不負令妹了。”
尋常應酬都要別人出謀劃策,看來,不做回皇帝,朱祁鎮恐怕會淪落成傻子。
心中五味雜陳,就想起身,出帳找塊山地,登高望遠,用神思去追尋南方的故國,卻見喜寧大搖大擺走了進來。
朱祁鎮頓覺噁心,如同吃了蒼蠅一般。
喜寧衝朱祁鎮悠然一笑,而後斜眼看
向袁彬、哈銘,“你二人出去透透風。”
袁彬、哈銘冷哼一聲,僅僅僵持了那麼一小會,便慢吞吞出了帳篷。
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喜寧在朱祁鎮對面大大咧咧入座,“嘿嘿嘿······皇帝陛下,不,上皇陛下。”
朱祁鎮心頭好一陣刺痛,“你是也先的座上賓,而朕成了別人的階下囚,你如願了,惡奴!”
“哈哈哈······多謝陛下成全!”喜寧簡直就是在眉飛色舞,“陛下喜歡裝,從十二歲時就在裝,裝深沉,裝天威不可測,可是,您終歸不如在下會裝。”
“你······”朱祁鎮只覺得鬱氣堵住了胸口,一時間難以發聲。
“越王智勇過人,迥異於那些只知明哲保身會裝的人,他既是瓦剌人的眼中釘,也是在下的背上芒,奇怪的是,他還成了您的心頭刺!哈哈哈,不錯,越王每次歷險都與在下有關!可惜呀,您沒事就愛疑神疑鬼,經不住別人言語蠱惑,寧可信任那些讓您覺得可信的平庸之徒,也不肯信他的一片赤誠,甚至忘了您與他有一個共同的祖母——太皇太后。於是,別人怎麼也制不住的越王卻被您逼得遠走高飛,而您,終於成了階下囚!”
越王?朱祁鎮的嘴角開始顫抖,對喜寧的譏諷,此刻除了喝斥,似乎無從辯駁。
“胡說!”
喜寧愜意地換了個坐姿,“面對一個真實的自己吧,陛下!曹操會裝,其家族卻被更會裝的司馬懿及其後代所算計,曹操尚且如此,您又怎能例外?郕王可比您會裝多了,您如今總該明白了吧?野心往往藏在八面玲瓏或看似廢物一般的人身上!”
朱祁鎮的手指也開始顫抖起來,臉色煞白,“住嘴!如此說來,當年你真的是懷着一顆復仇之心入京的!可是,你跟着朕都快二十年了,要想對朕下手,有的是機會,你爲何遲遲不動手?”
喜寧頭往前傾,放肆地盯住朱祁鎮,“在下懷揣血海深仇,肩負着與整個大明爲敵的使命,不單是仇恨大明皇帝!原來的皇帝沒了,還會有新皇帝,那還不如留住一個自視甚高,卻原本平庸的皇帝!哼,若非是您做皇帝,泱泱上國何以破落至此?哈哈哈······”
“撲哧”一聲,一口鮮血從朱祁鎮口中噴涌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