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年少,日後宜少飲酒,總像昨晚那般醉得不省人事,太皇太后見了恐怕會不高興。”
朱祁銘早起盥洗後,崔嬤嬤服侍他更衣,嘴上嘮叨了幾句,就見一旁的茵兒、渠清掩住了嘴,似在竊笑,她們與朱祁銘放過風箏後,與他這個親王的心理距離拉近了許多,不再像過去那樣時時小心。
穿戴完畢,朱祁銘習慣性地來到院中就想習武,凝目似乎想起了什麼,就返身回到書房,總覺得書房裡飄溢着一道熟悉的氣息,舉目四顧卻不見熟悉的人影,他便怔怔地站在那裡,向茵兒、渠清投去詢問的目光。
茵兒、渠清只是相視一笑,卻未作答。
朱祁銘佇立片刻,凝視書案上的史籍一眼,轉身快步來到正殿中。
身上還殘留着一場宿醉的餘味,回憶起昨日的晚宴,依稀記得皇上頻頻舉爵,只顧飲酒作樂,其它所有的事一概免談。他自己也不知被動地飲了多少爵酒,只記得昨晚的御酒堪稱瓊漿玉液,入口綿軟,過量後唯感身體飄飄欲仙,醉眼迷離時,他不禁對陣容龐大的宮廷宴舞多看了幾眼,當時覺得整個膳房都滿是天外飛仙。
“殿下今兒個爲何不讀書習武了?”崔嬤嬤詫異地問了一聲,隨即搖搖頭,“御用監奉旨送來了數十壇御酒,也不知皇上是何意!”
朱祁銘入座,隨手拿起案上的血玉珊把玩,“本王從此將嬉戲玩樂,好好做個安於閒適的親王。”
崔嬤嬤近前查看案上的珍寶有無落塵,“要是這樣,還不如回越府去住。”
你以爲本王就不想回越府麼!朱祁銘心中不樂,嘴上倒還能做到不流露什麼,“皇上說,在宮中比在越府有趣得多。”
崔嬤嬤厲目掃向門口的茵兒、渠清,“你二人自幼入清寧宮,太皇太后親自教導你們,可你們做事還是不仔細,瞧這案上還有積塵!哼,只顧找樂子,卻忘了正事!”
朱祁銘目光一滯,隱隱覺得崔嬤嬤這番話是說給他聽的。
茵兒、渠清趕緊過來重新檫拭案几,朱祁銘起身避到一旁。
門外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內侍隔簾稟道:“越王殿下,直殿監一干人奉命前來收拾院子。”
“聽說皇上原本是想指派數名內侍入別院當差的,但太皇太后說寧缺毋濫,不如先空着,此事便擱置了下來。唉,也只能隔三差五勞煩直殿監了。”丟下此語,崔嬤嬤就出門招呼內侍去了。
也是,這別院耳目一多,他這個親王往後恐怕就會麻煩不斷!可惜清寧宮內侍極少,否則別院也斷然不會爲缺內侍而發愁。
“殿下,皇上昨日下了旨,從今兒個起,命人領教坊司女樂、舞娘每日過來獻藝,供殿下一樂。”茵兒笑道。
朱祁銘回到案邊,就見正在檫拭積塵的茵兒、渠清急急住了手,許是怕灰塵揚到他身上。
“爲何崔嬤嬤不知此事?”
茵兒與渠清又是相視一笑,“殿下大概忘了,昨晚殿下醉酒,是奴婢二人扶殿下回的別院,奴婢聽見皇上當着殿下的面下了口諭,可是您當時······”茵兒把“
不省人事”四字截了下來,“奴婢可不敢將此事說給崔嬤嬤聽,就怕她傳話給太皇太后,惹得太皇太后生您的氣。”
太皇太后哪會生氣?你們也太小心謹慎了!朱祁銘只是苦笑一番,並未將自己肚子裡的怨言吐露出來。
這時,不經稟報,梅子就領着一名少女走了進來,“殿下,皇太后命奴婢將周小姐送來別院。”
周曉蝶?朱祁銘腦中回放着那隻“花蝴蝶”的影像,耳邊迴響着梅子昨日的“小報告”,嘴一撇,也不看來人,語氣中就帶上了幾分冷意,“本王已有陪讀。”
“皇太后說,多一個也無妨。”
見朱祁銘半天不發話,梅子眼中有分難堪,“奴婢告退。”
茵兒、渠清茫然看一眼殿中的不速之客,緊隨梅子出了正殿。
“蝶兒參見越王殿下。”
你是周氏,不可自稱蝶兒!朱祁銘猛然轉過身來,厲目掃向周曉蝶,竟把眼前的少女嚇了一跳。他一望之後,怒容就僵在了臉上,並隨着時間的流逝而緩慢消褪。
此時的周曉蝶衣着淡雅,臉上不施粉黛,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茫然望着朱祁銘,懼意還殘留在白裡透紅的臉上,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羊羔一般,怔在那裡不知所措。
只須望望身前這副姿容一眼,朱祁銘就難以再度粗暴。
見朱祁銘臉色寬緩了下來,周曉蝶又是盈盈一福,“皇太后命蝶兒陪殿下習武讀書。”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朱祁銘淡淡道:“本王從此之後將日日嬉戲玩樂,不再讀書習武。”
正當周曉蝶大感詫異之時,門外響起了一道女聲:“尚儀局司贊何葉奉旨前來參見越王殿下。”
“進來吧。”朱祁銘招呼一聲,衝周曉蝶撇撇嘴,“你看看,玩樂的事已尋上了門。”
何葉領着十幾名女樂、舞姬入內見禮。
“皇上說殿下愛看舞樂,便命人從教坊司那邊挑選出十餘人,着妾身領了來。”何葉回指身後的十餘名妙齡女子道。
“爲何是何司贊前來?”
“哦,皇上說妾身曾與殿下見過面,擔心差別人來殿下會有不適。”
原來如此!朱祁銘掃了何葉身後的那些女子一眼,見她們個個容貌姣好,年齡應在十六至十八歲之間。
“嘿,本王正感閒得無聊,有何好曲目可供本王一樂?”
何葉略一躬身,“殿下,節宴上所用《平定天下》、《撫安四夷》等雅樂自然不適於殿下觀賞,殿下可選小曲或時舞。”
“小曲如何講?”
“殿下當然知道我大明的詩文遠不及前代,所謂‘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唯有小曲是以往歷朝歷代都遠遠比不了的。《吳哥》、《桂枝兒》、《羅江怨》、《打棗杆》這些小曲是我大明的四絕。”
明代中期,程朱理學早已度過了它的巔峰時期,開始極速走下坡路,上層官僚知識分子日益奢靡腐朽,完全喪失了道德引領作用,而民間以自行其是的方式拒絕廟堂之上的虛僞教化,從高層到民間,人們至少從心理層面
上都與程朱理學愈行愈遠,上層建築的隱形坍塌不可避免地改變了文學、藝術的發展方向。加上整個社會長期浸泡在濃郁的商業氣息中,進入“禮崩樂壞”期,高雅文化日漸式微,世俗文學、藝術強勢崛起,流行於大江南北的時尚小曲正是這種世俗音樂、藝術的典型代表。
朱祁銘想起當年在谷林集聽大、小胖唱民謠的情景,料何葉報出的曲目肯定不會比他當年所聞高雅多少,以他的年齡及其經受的藝術薰陶,恐怕一時半會還難以接受過於低俗的歌舞。於是,他的興趣立馬轉移到了何葉所說的時舞上。
“時舞又如何講?”
“時舞流行於坊間,時興得快,衰落得也快,隔個十天半月的便舊去新來。”
以現代語言來講,所謂的時舞就是快餐藝術。朱祁銘聽得似懂非懂,當即對時舞也失去了興趣。“她們能演唐代歌舞麼?”
“這······”何葉顯然答不上來,一時間愣在了那裡。
一個身材極好的舞姬款款出班,聲音如黃鸝般婉轉動聽:“殿下,教坊司倒是排過《驚鴻舞》、《凌波舞》,若蒙殿下不棄,奴家願意一試。”
想《驚鴻舞》、《凌波舞》都與唐玄宗有關,一個是唐玄宗早期寵妃——梅妃的成名舞蹈,另一個因唐玄宗一夢而編排,朱祁銘頓感無趣,本想拒絕,瞟一眼身邊的周曉蝶,他又改變了主意。
“嘿嘿嘿,《凌波舞》好看。”
那名舞娘聞言大喜,也不要音樂伴奏,扭動腰肢就開始獻藝。可惜她既無當年春禧殿那名舞娘的仙姿,又無棲仙樓裴三孃的風情,舞姿甚是尋常,只會用火辣辣的眼睛衝朱祁銘放電。
周曉蝶許是再也看不下去了吧,竟不顧自己初來乍到還是客身,低聲叱道:“俗!”
朱祁銘白了周曉蝶一眼,衝舞娘拍手叫好:“妙!妙!此舞當真是妙不可言!”
那名舞娘高興得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接下來就更加賣力地扭動腰身,動作幅度極大,即便是舞盲也能瞧出她的舞姿已嚴重變形。
她的同伴顯然也看不順眼了,有人悄悄道:“這哪是《凌波舞》?分明是武勳家男子表演的《跳噹噹》!”
別瞎說,《跳噹噹》可是武舞!
朱祁銘不以爲意,仍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那名舞娘見狀,也不管別人給出的差評,兀自熱舞放電。
這邊周曉蝶臉上的怒意愈來愈盛,一張臉竟然扭曲得變了形,忽見她一腳踹飛了一把杌凳,杌凳一路滑去撞在舞娘腿上,那名舞娘“哎喲”一聲,側身便倒,她的同伴稍楞之後,就一個個幸災樂禍地瞧着她的狼狽樣,紛紛掩嘴竊笑。
這是本王的別院,你也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朱祁銘扭頭看向周曉蝶,見到她臉上怒不可遏的表情,當即被震撼到了。
這也太誇張了吧?
他忍了忍,正想開口攆人,卻見茵兒快步走來,將頭附在他耳邊。
“殿下,偏殿那邊已備好舞樂,請殿下移步過去觀賞。”
嗯?朱祁銘一驚,心頭的怒意倏然而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