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看着面容平靜的沄淰,眉眼帶笑的打了一個響板,不曉得從天上還是灌木後,突然就冒出那麼些個人來,女子各個濃妝淡抹,或是俏皮,或是莊重,或是高貴,眉目如畫,明豔動人,男子們也是盛裝而來,什麼劍戟勾叉,一應俱全,粗略數了番,也該有二十幾個人,雖說是二十幾個人,卻是從《九宮》唱到《十三調》,又從《十三調》唱到《二花臉》,有調皮好事、年紀在八、九歲的小廝總是在沄淰身邊轉來轉去,晃動着一雙靈動的小眼珠子甚是惹人喜愛,沄淰起初看着還是捧腹大笑的,可是,這齣戲是越看越是蒼涼,她輕輕的拍着馬背,若有所思。
華容靜琬,蹙眉帶憂,“你們別唱了。”
沄淰望着遠處的天,嘆道,“我只想自己走走,以後,別再來了。”
她忽然不想知道那些口口聲聲讓自己開心而最終卻總難免讓自己傷心的人是誰,便也不去問小廝主人是誰,想着該露面的時候,他總是會心甘情願的告訴的。
小廝欲往前走,忽而一陣婉轉的笛聲漂浮在整個草原的上空,草原頓時因爲那悠揚的低聲而變得雨中不容。
“主人?”小廝奪口而出。
沄淰順着笛聲飄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身着淡藍色長袍的男子騎在馬上,那是個面帶金色面具的男子,面具下的那雙眼睛竟是那麼的柔情似水,烏黑的長髮束在頭頂,顯得氣質非凡,男子十指尖尖,手如柔荑,一隻金笛輕輕的貼在紅潤的脣邊,只輕輕一吹,天籟之音,繚繞不絕,此番風流倜儻的男子,竟讓沄淰情不自禁的想起一個人——弦王。
會是你嗎?弦王?世間只有你,驚鴻出奇的仿若神仙一般,連那步子都能走出一串輾轉悱惻的音符。
男子安靜的坐在馬背上,只對着沄淰吹笛,舉止文雅,含蓄深婉,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不爲那一番迷人的儀表而沉淪。
沄淰的心痛痛的縮成一團,還記得弦王曾說,如果有一天,你過得不好了,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帶你走,縱然天崩地裂,不管何時何地。君子一諾,生死契闊。
不知何時,周圍的閒雜人等悉數退下,微微秋風間,面具人正襟危坐,深情款款,沄淰靜立駐足相望,裙角微擺,長髮飛揚。
沄淰牽馬,腳下也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她來到他眼前,怔怔的望着他,試探的問道,“我認識你?”
男子將笛子收於腰間,動作如行雲流水,眼神如炬,熠熠生光,他嘴角微微上揚,輕輕的點了點頭,那般溫文爾雅。
沄淰既驚又喜,“那你爲何不說話?不想讓我知道你是誰?”
男子依舊微微含蓄的笑,輕輕的又點了點頭。
“爲什麼不讓我知道你是誰?你可又知道我爲何難過?”
男子的神色晦暗,波瀾不驚的眼中,笑意頓時減少了一點點,他輕輕的點點頭,那般優雅。
“我是不是很丟人?從來沒有試過想主動去愛一個人,我說出口,他卻不領情,甚至,不惜去喜歡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女子,我就這麼不值得他愛麼。”她低頭,兩行淚水流了下來。
任憑她委屈的抽泣了很久,男子終是不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呆呆的在馬上看她,安靜的陪她。
哭了半晌,沄淰方纔抹乾了淚水,堅強一般的笑說,“哭了一會兒,舒坦多了,現在回去也沒有什麼意思,不如我們比比騎馬吧,終點就是京城街上那條有名的酒家‘今朝有酒’如何?”
男子抿抿嘴一笑,輕輕的點頭。
沄淰騎上馬,比剛纔蔫頭耷腦爲情所困的樣子多添了幾分颯爽的霸氣,男子看着她復笑了幾次,終還是尾隨着沄淰策馬馳騁。
彩霞映紅了西邊的天,兩人在枯黃的草地上馳騁,男子聽着女子爽朗的笑聲,被笑覆蓋的眼角竟是淚光點點。
今朝有酒的天字號房裡,面具人和沄淰酣暢的喝酒。
沄淰邊喝口中邊大嚷道,“把酒仰問天,古今誰不死。所貴未死間,少憂多歡喜。”
男子似是表示贊同,用纖細的手指端起一杯酒,風流不羈的喝下,絕代風華。
沄淰雖不停的喝,但是,眼角瞟着男子略帶弧度似笑非笑的嘴角,一時竟然失神起來。
到後來,也不知道自己是喝了多少杯,口中的說詞竟然變成了十分哀怨的“離恨如旨酒,古今飲皆醉。只恐長江水,盡是兒女淚”。
男子微微的搖搖頭,表示並不贊同,微笑的目光中帶着一絲哀憫,他舉止優雅的奪過沄淰的杯子,輕輕的搖搖頭。
沄淰的臉立刻猶豫起來,“不想陪我喝了嗎?天色尚早,回去也是無趣,還是再陪我喝一會兒吧。”
男子無奈,眨着深邃的眼睛,復拿出長笛,又是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吹奏。
沄淰在悠揚的笛聲中一連又喝了幾杯,臉頰已泛得通紅,四目相對間,忽覺笛聲柔婉熟悉,再看面具人,仿若俞伯牙遇見鍾子期,不禁動情放下手中的酒杯。
舞轉紅袖,羅裙盪漾,低眉嬌羞,擡頭輕怨,柳腰輕轉,如立瑤池,回眸一嘆,落花繞樹,回眸再嘆,斷魂流水。回眸三嘆,山色沮喪,回眸四嘆,草木冰封。
面具男子看着沄淰在眼前霓裳擺動,翩翩起舞,笛聲便更加的繾綣纏綿了,他終也見不得她如此傷心,遂不忍的放下笛子,蘸着酒水在桌上寫了一個“歸”字。
沄淰忽覺笛聲停歇,已是醉意闌珊的她歪歪扭扭的走到桌邊,望了望,斜眼道,“回哪?一個月來,就今天最暢快,豈能,豈能說回就回的?”她依舊興致勃勃的倒酒,一個不留神,倒在男子的懷中。
她擡頭,男子輕柔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臉上,竟然是酥酥麻麻的,她紅着臉去看着男子弧度有致面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指已然來到男子的面具前。
男子眼神灼灼的看她,抓住她的手指,輕輕搖搖頭,復拍着她的肩膀,輕輕的摟在自己的懷裡。
沄淰如夢初醒,嚇得猛的往回一跳,警告一般的說,“我有心上人了,保持——距離——”
男子嘴角維揚,眼中藏着淡淡的笑,在原地饒有興致的看她。
就在這時,幾個下人模樣的人進來,看見沄淰,不禁喜出望外道,“姑娘,快回去吧,太師回來不見姑娘,都找了半個下午了,姑娘,下次騎馬可不能再跑這麼遠了。”
幾個下人邊說邊扶着微醉沄淰出去,沄淰卻頻頻回眸,炫目的燈光下,只能看得見男子維揚的嘴角,隱約的,還有那對充滿笑意的眼睛,別的,就再也看不到了,她多想說,繼續喝,喝上個三天三夜,喝上個天昏地暗,可是,一想到等了自己半個下午的太師,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燈籠高掛的太師門口,衆人站在太師的身後,火把照亮了整個太師府的上空,卻照不到太師的臉。
醉意闌珊的沄淰被下人從轎子中扶出來的時候,恰好撞見門口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的劉生,墨色的幕布下,他的臉暗淡無光,嘴角也似有幾分怒意,沄淰不由自主的清醒了幾分。
劉生聽見沄淰回來,睜開的雙目中滿帶嗔怒,他陰沉着臉不帶一絲感情的說,“姑娘若是覺得太師府悶得慌,就搬回朝鳳宮吧,也省得太師府的老老少少大半夜還進進出出四處尋找。”
沄淰仿若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嘴上雖不說話,但是,眼淚卻慣性的流下,她輕輕的與劉生擦身而過,一股濃濃的藥味從劉生的身上散發開來,她回眸間,眼淚竟又似斷了線的珠子般,關心的問道,“怎麼這麼大的藥味,你病了?”
一個小廝上前道,“太師見姑娘這麼晚未回來,找了一個晚上,腿疾又犯了,纔剛喝下了一副藥。”
劉生一臉鐵青,低聲嘶啞着聲音道,“多嘴!退下!”
沄淰淚光點點的苦笑,口中似是嗔怪道,“腿疾,是啊,爲了找我,真是有勞太師了,哈哈哈——腿疾。”她的語氣中充滿了自嘲和戲謔。
一串諷刺的苦笑後,劉生怒道,“以後你們都跟着她,不然,留着你們做什麼,蚊子呢,去哪裡了?”
一羣下人畢恭畢敬的應和着,個個心裡都是十分納悶,這平日裡待人極佳的太師何時這麼兇過?大家面面相覷,再不敢多言語。
王氏卻領着一旁的蚊子一齊跪在地上道,“回太師,都是臣妾不好,臣妾早晨讓蚊子買菜——”
“蚊子,你以後必須寸步不離你家姑娘,萬一出了什麼事情,難道你能擔待得起嗎?”
劉生本來是很生氣的,但是看着沄淰憤怒的眼神,忽而拉起跪在地上的王氏道,和顏悅色的說,“又去後廚忙乎了一整天吧,走,陪我進去坐坐,今天,真的很累。”
王氏頓時笑得燦爛,從地上站起,連忙推着劉生的輪椅,嬌羞的說,“好,能服侍太師,是臣妾今生最大的福分。”
劉生也露出會心的微笑來,輕輕的拍着王氏纖細的手,似是安慰她一天的辛勞,又望着一旁一直將他們的種種看在眼中的沄淰說,“菓洛那裡遇見寒流,已是大雪紛飛了半月,百姓的氈房也被風拔地吹起,牛羊也凍死了不少,百姓風餐露宿,好生悽苦,皇上已下令賑災,姑娘若把喝酒的錢花在賑災上,會不會更值得一些。”
沄淰眼中帶淚的氣憤的看着劉生,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在他那雙根本沒有斷掉的腿上,想了一想,自己揮袖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