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的身體並非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樣脆弱不堪,當朱祁銘立誓之後,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或許,她先前那番舉止原本就是孩童般的誇張表演。
朱祁銘心中不是滋味。想遲早都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翻出底牌的,如今提前在她面前探探口風,即便落得個以誓言捆住自己手腳的下場,他也並不感到氣餒。令他傷心的是,在太皇太后這裡,他恐怕無法找回正義。
還有大量紛亂如麻的疑團需要解開,還有許多的爪牙需要清理,在此之前,他無暇去觸碰太皇太后的底線,而在此之後,無人能在高高在上的天子面前劃出底線,一切的冤屈都會最終擺在天子面前,到時候,無比尊貴的太皇太后也不能阻撓天子的聖裁。
所以,朱祁銘有的是耐心。他也不擔心太皇太后會出賣他,歸根結底,太皇太后心中有着數條底線,彼此互相沖突,除了她自己,別人根本就無法去維持那種微妙的平衡。
別了太皇太后,回到東閣,那名嬤嬤仍守在那裡。“殿下,奴婢伺候殿下盥洗、歇息。”
朱祁銘習慣了諸事自理,當即婉拒道:“夜已深,你去侍奉太皇太后入寢吧。”
“奴婢姓崔,跟着太皇太后快三十年了,是太皇太后身邊近侍年月最久的奴婢,太皇太后吩咐過了,從今往後就由奴婢服侍殿下。”
看她的樣子應是年近五旬的人了,想必是太皇太后最信得過的近侍老人,朱祁銘遲疑良久。幽然道:“有勞崔嬤嬤。”
第二天一早,皇上命人送來了新縫製的親王冠袍、常服,崔嬤嬤侍候朱祁銘換上新常服,新常服十分的合體,只是朱祁銘的身子長得快,一天天往上冒,如此下去,恐怕不出一年又該換新的了。
這時,太皇太后挑選的兩名年幼宮女前來聽差,她們看上去年不足十二歲,一個叫茵兒,一個叫渠清,長相不俗,一舉手一投足都頗合禮數。
吩咐人的事還輪不到朱祁銘親自出面,於是,崔嬤嬤開了口:“你們先去別院。殿下喜靜,你們無事就在外間當值,有事聽候傳喚。”
“是。”
崔嬤嬤打發走茵兒、渠清二人,叫來小喜子,清點朱祁銘留在東閣的書籍和珠寶等物什,準備着人搬至別院。乘這當口,朱祁銘離了東閣,前外鹹熙宮問安。
離鹹熙宮尚有半里之遙,就見毛貴、王青二人遠遠迎了過來,朱祁銘習慣性地看了毛貴腳下一眼,見他步伐沉穩,此刻大概不會“呃呃呃”亂叫一通了。
“小的參見越王殿下,賀喜殿下北境大捷。”
朱祁銘淡淡掃視二人,想一晃五年過去了,他們還是鹹熙宮裡的兩名小內侍,頓覺得一入內廷深似海,毛貴、王青二人要想在成千上萬的同行中混出個人樣來,不削尖腦袋,僅憑他們的個人稟賦,何其艱難!
毛貴、王青殷勤地笑着來到朱祁銘身前,“殿下,皇太后正候着殿下呢。”
“殿下貴氣逼人,小的數次奉皇太后之命見殿下,或許能沾沾殿下的貴氣。”
“毛兄別做夢了,你哪次不是摔得四仰八叉?你就是掃帚星!幸虧殿下吉星高照,命裡就能除妖祛邪。”
“胡
說!我那是把喜氣留給殿下,把晦氣留給自己。”
“罷了,你們不必爭吵。”朱祁銘笑道:“你們離任職司禮監已爲期不遠了。”
毛貴、王青齊齊愣在了那裡,半天后才緩過神來,“謝殿下,但願承殿下吉言,有朝一日能到司禮監那個高人一頭的內衙做事。”
“嘿嘿嘿,殿下,小的本事不大,但腿勁不小,日後殿下只管吩咐,小的甘願爲殿下效犬馬之勞!”
說話間,三人已到鹹熙宮門前。朱祁銘駐足觀望良久,他知道,踏出這一步,便再也無法回頭,他的人生將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朱祁銘入內行大禮,“臣越王祁銘叩見皇太后。”
“越王快快平身。”皇太后含笑離座,神色中透着分心願得嘗的釋然。“你們還愣着做什麼,還不給越王設座?”
近侍宮女齊齊應了一聲,其中一人搶先拿了把杌凳放在朱祁銘身後。
待皇太后落座後,朱祁銘就座,臉上的神情甚是謙恭。他淡淡望了皇太后身邊的近侍宮女一眼,忽覺眼前一亮,紅蓼赫然就在其中!兩年不見,她依然是容顏無改,明眸望向這邊,裡面似含着一絲深意。
“奉茶!”皇太后衝梅子吩咐一聲,轉而仔細打量朱祁銘,“看看,哀家沒說錯吧?而今祁銘生得如此光彩照人,又智勇雙全,忠心可嘉,當爲皇室宗親裡的翹楚!”
宮女們紛紛以輕笑聲來表示附和。
“蒙皇太后垂憐,祁銘不勝榮幸。”
“某些人空長了副好看的皮囊,一身的戾氣,讓人見了瘮得慌!那像越王這般,生得正,哀家見了心裡舒坦。”
皇太后講到“某些人”的時候,不加掩飾地咬牙切齒,而講到“越王”時,又是如此的笑容可掬,前後表情變化之大,遠遠超出了常理許可的範圍,簡直叫人懷疑皇太后似有兩副心腸。
梅子將一盞茶送至朱祁銘案前,回到皇太后身邊輕聲笑道:“皇太后獨具慧眼,何時看錯過人?當年皇太后說越王殿下必是皇上的股肱之臣,越王殿下果真就爲皇上連番立功。這普天之下的普羅衆生是正是邪,只需皇太后拿眼一掃,就無所遁形。”
頓時,鹹熙宮裡響起一陣輕快的笑聲。
朱祁銘的目光落在潔白的茶盞上,霓孃的音容笑貌頓時浮現在眼前。霓娘把茶藝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裡,從此之後,茶藝將被賦予某種使命,助他去追尋一個如今看來仍然遙不可及的庇護所。
在皇太后扶持一人壓制另一人的劇情中,他這個越王只是一個極易受傷的卑微角色,不能奢求靠別人一時的擡舉換來長久的春風得意,唯有日積月累的情分纔可資安身立命,而茶藝正是打開情分天空的一把密鑰。
於是,朱祁銘不待皇太后相邀,取盞在手,細觀茶葉的形態,湯水的色澤,再移盞近脣,輕啜幾口,把個中滋味儲藏在記憶裡。
“原來你也好清飲,哀家與你還真是投緣!”皇太后輕笑幾聲,取盞輕啜一口,隨即落盞。“鹹熙宮離別院不遠,你可在別院讀書,閒暇時就來鹹熙宮,用膳或在鹹熙宮或在別院,全由着你,若是在別院用膳,哀家就命人送去,你不必再使
喚廚役。”
朱祁銘趕緊離座,躬身施禮,“是,臣多謝皇太后關愛。”
“坐,坐,往後別再這麼生分了。”皇太后含笑擺擺手,“想必太皇太后已爲你擇定了近侍的人,哀家就不過問內侍、宮女的事了,哀家只管你的飲食起居。嗯,別院那邊的情形,哀家還是要擇日去看看的。”
朱祁銘再次躬身,“一應瑣事勞皇太后掛懷,祁銘於心不安。”他把自稱悄悄換成了自己的名字,就見皇太后臉上的表情又變得親和了幾分。
在皇太后的示意下,他緩緩落座。
只見梅子滿臉帶笑,面朝皇太后躬身施禮,“皇太后,奴婢斗膽請越王殿下講講神機妙算的奇聞,讓奴婢們飽飽耳福。”
皇太后莞爾一笑,隨即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朱祁銘。
“上仰賴天子聖明,下倚仗三軍用命,祁銘的那點作爲根本就不值一提,不敢貪天之功。等哪天皇太后得閒,祁銘將那些戰歿勇士的壯舉一一道來,讓闔宮上下都知道我大明的勇士是何等的勇猛了得。”
“祁銘。”皇太后點點頭,悄悄改了稱呼,適時切換了話題:“聽說你已讀四書五經,如今社稷多事,你還要讀四書五經嗎?”
“讀聖賢書重在修身養性,有皇上耳提面命,又有太皇太后、皇太后日日教導,祁銘自信不會德虧,所以,祁銘只讀史與韜略,以便他日赴藩後固守藩屏,爲君分憂。祁銘還想學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待成年後聊以自娛。”
“嗯,不錯。”皇太后略一沉吟,“聽說你的伴讀是翰林院侍講呂希的女兒,與你同庚,哀家還從未見過她。哦,有幾個外命婦時常帶着她們的女兒前來鹹熙宮問安,好幾次提到你,她們的女兒都比你小一到兩歲,要不,就換個伴讀吧?”
不行,絕對不行!朱祁銘心中大急,拼命穩住自己的情緒,開口時卻是一派溫文爾雅的神態,“皇太后爲祁銘選定伴讀,祁銘本該從命,可原有的伴讀是太皇太后親定的,故而更換伴讀恐怕還得太皇太后首肯。”
皇太后微微蹙眉,“唉,哀家倒是忘了此事。罷了,先讓她續做伴讀。”
忽聞門外傳來一道略顯緊張的聲音:“小奴求見皇太后。”
朱祁銘循聲望去,見武隆赫然立於門外,他不禁一怔,再看皇太后時,見她臉色一沉,衝梅子努努嘴。
梅子領命而去。良久後,梅子返回鹹熙宮,興奮得略顯誇張的面色,輕快的步伐,無不透着一絲詭異的氣息。
梅子湊近皇太后耳語片刻,皇太后隨即舉目望向朱祁銘,“祁銘,你稍待片刻,哀家去去便回。”
皇太后帶着梅子去了內室,紅蓼給朱祁銘換了一盞茶,目光在朱祁銘臉上一掃,旋即轉向內室那邊。
朱祁銘心中一動,定定神,但聞陣陣竊竊細語聲傳了過來,其間幾聲高音傳遞出了數個關鍵詞,將關鍵詞按邏輯順序排列串聯一番,就是武隆······涿鹿山······世外莊園!
爲何重提涿鹿山往事?莫非武隆志在算計他這個越王,而打算巧妙地利用皇太后算計福安宮的心思,合成宮廷密謀?一念及此,朱祁銘心頭驀然一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