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仝顧不得官場上下之別,冷道:“請陸大人慎言!”
陸康依然靜靜望着朱祁銘,只是拿眼角餘光掃了歐陽仝一下,“身爲言官,御前尚且直言進諫,何況是在荒郊野外!”
“難得陸大人爲了本王的事,以大朝儀之禮,遠道而來吹冷風。”朱祁銘的目光定在陸康那身大朝儀官服上,想到早先聽人說起過,這個陸康拜投於王振門下,得以平步青雲,便一字一頓地道:“本王若執意入京呢?”
陸康頗有一番寵辱不驚,“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鎮定。“違制入京,言官必有話說,若是惹得物議沸騰,那便不好了。”
聽到這裡,幾個王府文官雖然品秩低,但實在是忍無可忍,便忿然拿陸康開涮。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據說,某個飽學之士愛認乾爹,喜做人奴。”
“做奴便做奴唄,偏偏還要做惡奴,惡奴欺主啊,指不定藐視宗親的事也做得出來。”
“有辱師門啊!”
“斯文掃地啊”
······
陸康那番典雅的姿態再也端不住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良久之後,悻然辭去。
望着陸康遠去的背影,朱祁銘斬釘截鐵地道:“本王正月十六入京!”
“你們都別跟着!”扔下這句話,朱祁銘使勁咬咬牙,而後跨上戰馬,獨自北去。
遠方傳來悠揚的笛聲,側耳傾聽,竟是《陽關三疊》!
此地離京不足二百里,一支送別曲,卻讓歸鄉途中的他隱隱生了去意。
很想吹吹冷風。他在山腳下下馬,踩着如褥的雪地,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走。
一個年約十五歲的少年小跑而來,衝他施禮。“是越王殿下麼?”
“你有何事?”朱祁銘見少年姿容不俗,頓生幾分好感。
少年手指東北方向,笑道:“一里外的山林中,有故人相約。”
故人?
雖然心存疑惑,但他還是緊隨少年走向那片山林。
上了一道緩坡,透過樹林的縫隙,遙見一道背影映在無邊的雪色中。
高挽的髮髻,淡黃的披風,婀娜的身姿,瞬間幻化了荒涼的雪林,恍如瑤池飄落人間。
夕謠妹妹!
朱祁銘心在狂跳,血在沸騰,雙腳離了地面,身子飛縱而起。
一陣沁心入脾的幽香飄了過來,朱祁銘落下身來,駐足凝視眼前的佳人。
佳人嫋嫋婷婷轉過身來,盈盈一福,風情萬種。
好熟悉的眼神!
突然,朱祁銘全身一震,眼中閃過一絲懼意。
綽羅斯·賽罕,你這個妖女!
電光火石之間,賽罕袖口白影一晃,手中多了一把短刀,森森刀光伴着兩道流轉的眼波掃向朱祁銘的腰腹。
此時此刻,那兩道眼波定在他腰間的湛盧劍上,覬覦的眼神裡竟含有柔媚的笑意!
朱祁銘猛地收腹,縱身急退,墜落之際,舉目下視,一顆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上。
身下是十餘丈高的山谷!
“啊!你怎麼啦?”
別假惺惺了!耳聞賽罕焦急的詢問聲,朱祁銘心中有分氣惱,就見谷底刺目的雪色朝他迎面撲來。
閉上眼睛,等待着接下來的猛烈撞擊。
感覺身體極速穿透了厚厚的積雪,緊接着背部一陣刺痛,身體一頓,似碰到了棉絮狀鬆軟的土層,一陣低沉的
嘩啦聲響過之後,身體又開始墜落,底下迎接他的是無邊的黑暗。
······
奉天殿內,正統皇帝疲乏地靠在御座椅背上,冷冷打量着滿殿的御史、給事中,預感到朝中又將亂成一鍋粥。
他在極力忍受瓦剌帶給他的屈辱感,以免失態,故而暫時未把心思放到言官即將糾劾的朝政上。
等了十來天,內外官終究是無人敢出言拒絕接待瓦剌使臣,眼下朝中正籌備在禮部設宴款待千餘人的超豪華使團。
恥辱!
一年來,瓦剌的虎視眈眈令他如芒在背,他曾數次召集大臣廷議,衆人倒是講了一大堆話話,可結果令他大感失望,至於原因嘛,就在於百官都是人精,在官場上混,須得練就過人的嘴皮子功夫,洋洋灑灑講一個時辰都有話講,而且措辭精妙,聽衆愛聽。
換作是數年前,正統皇帝肯定會被大臣們的口才所折服,甚至會被感動到,但如今,他對朝中的嘴皮子功夫嗤之以鼻,因爲那些言辭只能用來飽飽耳福,事後細細一想,你會發現言者說了一大通,其實那裡面什麼操作性強的策略也沒有,什麼態也沒表。
殊不知,要有效應對瓦剌給大明造成的巨大威脅,這根本就不是軍事問題,而是政治問題,須直面大明的積弊!可一旦涉及積弊,朝中就鮮有人敢於直言了,直言無形中會得罪許多人,除了那些傻得可愛、結局悲催的酷吏、直臣之外,誰會拿自己的私利、仕途甚至身家性命開玩笑?故而,會做官的人必須時時處處爲自己算得失賬,話可不能隨意說!這個時候,善於慷慨陳詞,及早表明自己是在憂天子之所憂就顯得十分重要了,而在慷慨陳詞中巧妙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則是不想因圖嘴巴快活而四處樹敵。
看看,一本正經地說假話、虛話,這就是爲官之道!
正統皇帝無奈之下,便不再讓羣臣表演嘴皮子功夫,而是命他們拿點乾貨出來。這下倒好,羣臣乾脆沉默是金,“幹”得只剩唯唯諾諾了,致使後來的廷議每每以冷場告終。天子又使了一計,命兵部尚書鄺埜召集衆人廷議,把應對瓦剌的舉措列出個一二三來。鄺埜不負所望,廷議後具了一道條陳,對寧夏、陝西、大同、宣府、密雲等處的兵力分佈詳細算了個賬,建議充實寧夏、陝西、大同西路、喜峰口、古北口等防守薄弱環節的兵力。
好吧,內政不修,也只能立足於防了,但願此舉能讓瓦剌人知難而退!正統皇帝對這一條陳只做了些許的改動,其它一概準允。
朝臣的意見是立足於防,皇上自然不會再往前走一步,好在也先正舉兵征伐兀良哈,也不知其是否控制了兀良哈三大部落,反正也先把注意力放在緊鄰遼東的地方,京城以北的軍事重鎮又可緩上一陣子了。
乘這當口,皇上事無鉅細地關心起邊情來。也先的部屬想見大同鎮守太監郭敬,說是也先擔心從兀良哈回還後人困馬乏,故而要找郭敬借糧,皇上耐心地教導郭敬如何應對,前提是不可惹怒也先;守備獨石的左參將、都督楊洪率衆抓住了三十名瓦剌人,皇上趕緊下旨,說那三十人並無犯邊之意,命楊洪善待他們,速送往京城安頓。
總之,既然選擇了立足於防,那麼在嚴肅的外交辭令下,暗地裡少不得要作妥協退讓,包括對眼下禮部大宴瓦剌豪華使團這樣的奇葩事也得忍受。
偏偏這個時候,福建的亂象愈演愈烈!一個叫鄧茂七的傢伙率衆殺死了準備緝拿他的數百名弓兵,一場朝中原本打
算極力消弭的內亂最終還是爆發了,而伴隨着福建大亂,從承宣佈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揮使司,到各府、州、縣,包括三司主官在內的一大票官員先後被人揭出了驚人的醜聞,去年已遭貶的宋彰尚未入京受訊,那邊黑壓壓一羣官員就鋃鐺入獄,這可是數十年來罕見的官場大地震!
皇上不得不從形勢緊張的邊務中分心,因爲內亂必誘發朝中內鬥。這不,禮科給事中餘忭站了出來。
“啓稟陛下,福建一幫蠅營狗苟之流既依附權貴以竊美官,何嘗有忠國安民之心?但肆意誅求以利己耳!今布政使、按察使與多名知府、知州已獲其罪,但臣未聞連坐保舉之人。”
餘忭的話音方落,一名御史就出班道:“啓稟陛下,朝中重臣廷推時任人唯親,薦舉不公,福建官員多是吏部尚書王直等人的鄉里、僚屬、門下!”
六科給事中、十三道御史劍指九卿,要追究王直等人用人失察之罪,要讓他們“連坐”,此事並不尋常。王直被推到了風口上,巧的是,王直這個時候剛好說不起話。
不久前,主持光祿寺事務的奈亨想謀個吏部左侍郎的官噹噹,受到吏部的排斥,最後只做了戶部左侍郎,於是,奈亨上奏攻訐王直等吏部官員任人唯親,而王直與兩名吏部侍郎也不甘示弱,上奏攻訐奈亨,雙方都以訐奏的罪名下獄,後被皇上赦免,不料出獄官復原職不久,王直又被給事中、御史彈劾,而且彈劾的是同一個罪名——任人唯親。
王直硬着頭皮出班,小心道:“啓稟陛下,若非平日裡相識,何以知其才行?故舉子舉侄,自古無禁,孔子說過:‘舉爾所知’。”
王直的這番說辭顯然難以服衆,眼看烏泱泱一大幫言官就要吵翻天了,皇上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讓局面失控,外敵當前,朝中須保持安定團結!他的目光落在了王振身上。
王振當然明白皇上的意圖,但他依然選擇了沉默。王振倒不是想看九卿的笑話,只顧嘲弄這些勇敢的“接盤俠”解氣,他有更深的用意,那就是經此事一鬧,九卿的威望必將一落千丈,到了那時,他這個“內相”就真的無人可以制衡了。
王振裝聾作啞,禮部尚書胡濙卻適時站了出來。
“啓稟陛下,陛下敕諭越王回京,雖然禮部會同兵部奉旨調走了越王的三千餘護衛軍,但臣思前想後,總覺得敕諭一個成年親王赴京,此事須謹慎,還望陛下明察!”
敕諭朱祁銘回京一事,只有王振、鄺埜、胡濙等少數人知情,胡濙將此事當衆抖露開來,無異於在奉天殿投下了一枚震撼彈。
就見王振衝一些言官暗使眼色,他似乎看準了更緊要的危險目標。
“越王已過婚齡,不可滯留京中,宜從速冊立越王妃,而後命越王赴藩。望陛下三思!”
“望陛下三思!”
言官激昂的語音與密集的磕頭聲混雜在一起,聲浪駭人,大有掀翻奉天殿屋頂的架勢。
胡濙突然岔開話題,此舉讓王直等九卿得以解圍,壓下了內外官之間的一場暗中較量。或許在胡濙看來,內外官之間還是能找到共同語言的,儘管雙方的出發點不盡一致。
“罷了,給他立個正妃,再配幾個側室、媵妾,讓這個醜陋的傢伙儘快滾蛋!”
皇上暗中打定了主意。也不知他是心存僥倖,以爲大明與瓦剌之間的戰事或可避免;還是在內外交困的時候,不得不以捨棄越王這張牌爲代價,來換取廟堂上的相安無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