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首那將人在壯年,兩道重眉,鼻直口闊,端坐在駿馬之上,凝如山嶽。回頭望了眼東方。穿破曲曲折折的山脈、浮雲和河水,那裡就是九萬山的方向。
他知道。在他全力攻打俞昌城地時候,九萬山處也在進行着一場驚心動魄的廝殺,這兩場大戰看似猝然而發,卻是準備了良久。
“將軍,這是俞昌郡守!”
就在他出神的時候,一個人被五花大綁的押了過來,一瘸一拐,看起來似乎鞋子都丟了一隻,頗爲滑稽。
“是你!”
“葉洛?”
當那郡守擡起頭來的一瞬間,他愣住了,葉洛也愣住了,他們見過,而且很是熟識。
“果真死你,葉洛,快,給我鬆綁!”
那郡守仔細凝視一番,終於興奮的站都站不住了,開始手舞足蹈起來。
葉洛微微一笑,並沒有理會,半晌才道:“秦文先生在哪裡?”
他並不是單純的爲了奪下俞昌,若非是秦天昭要北渡金水,偷襲衝城,駱行天斷然是不會讓他攻打俞昌的,二來,柳伐臨行前,也屢次說起關於營救秦文的事,秦文救了他的命,對他也是有知遇之恩,他嘴上不說,心裡卻一直記掛着,而據十二時令查到的消息,秦文就被困在俞昌城!
“什麼秦文先生,他怎麼會在這裡?”
那郡守一愣,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皺皺眉頭,心裡卻着實是想不明白,爲什麼葉洛會有此一問。
“哦!”
葉洛微微一笑,心裡卻掠過一絲凜然。說完這個字,他頭也不回,催動胯下戰馬,大步朝着郡守府走去:“務必讓他說出秦文的藏身之處……”
他沒有多說什麼,他也不想多說什麼,對於家族的叛逆,他沒有什麼好說的,除了在秦文的下落上他不得不問一句,其餘的,他不想知道,若非這個原因,他也不願意聽到這叛徒的廢話。
“請吧!”
看着葉洛的背影遠去,那郡守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心裡一沉,心中涌出來的希望一瞬間就變成了絕望。
“不……你不能這麼對我……”
他仰天大嘯着,眼珠都變得血紅,押送他的兵士嘴角微微一揚,隨即一腳就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還不快點……”
被踢到的那一瞬間,一口泥土砸進他的嘴裡,頗爲苦澀……
帝京,壽山寺!
“咚……”
蒼涼而悠長的鐘聲再一次響起,不覺又是一個昏黑的大夜降臨,柳伐帶着寒舉,悄悄的走進了壽山寺。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
誦經聲,木魚聲慢慢傳出來,柳伐踏出這一步,突然有些後悔,他突然有些不太好的預感,一種莫名的哀傷不知爲何從心底油然而生。
寒舉緊緊跟在柳伐的身後,彷彿柳伐影子一般,手按在刀上,滿是警惕,壽山寺,原本就是皇家園林,往日少武卿也是常來此地,平民百姓是萬萬不能走到這裡來的!
“走!”
皇家園林自然是非同凡響,幽深寂靜,除了空氣中淡淡的香燭味,似乎再也沒有什麼生機了。
“這是……”
柳伐看着後山的一座樓閣,眉頭一皺,這座樓閣,看起來幾乎與那風雨樓一模一樣……
“阿彌陀佛!”
一聲低沉的佛號響起,輕不可聞,只是在柳伐耳中響起的那一個瞬間,他寒毛都快豎了起來。
他完全沒有感覺到,不知不覺,竟然有一個人走到了自己的身旁,他猛地回頭,寒舉也是如同炸來一般,瞬間,長刀脫鞘。
那是一個眉毛都有些發白的老僧,他手裡拿着一根竹竿,摸索着,慢慢朝着柳伐走過來。
“慢!”
看到這老僧還在不斷的向前,寒舉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暴虐,就在此時,柳伐卻輕輕的拉住了他。
“很多年沒有人來過了,兩位年輕的施主,你們半夜來這裡,所爲何事?”
那老僧突然擡起頭來,眼睛慢慢睜開,那兩個眼珠如同嬰兒一般純真有光,只是在柳伐看來,卻有些不真實。
“阿彌陀佛,在下前來是爲誤闖,請勿見怪!”
柳伐嘆了一口氣,沒有多說什麼,看起來在這壽山寺查不到什麼了,他搖搖頭,心裡有些沮喪,若是說最有價值的,便是與風雨樓一樣的樓閣,只是眼下卻又有這麼一個不明來歷的人出現,實在是讓柳伐心裡沒底,這老僧在他不知不覺中靠近自己,若是不念出那聲佛號,自己完全察覺不出來,真是如同幽靈一般。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阿彌陀佛……”
他的聲音如同鐘聲一般,悠長緩慢,他並沒有攔下柳伐,而是徑直朝着眼前的這座樓閣走去。
聽到這老僧的話,柳伐突然閉上了眼睛,只是一瞬,他又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這老僧,一步步又走了過去。
“大師,這座樓閣因何而立?”
老僧置若罔聞,只是挽着手中的竹竿,一步步朝着樓閣走去,慢慢悠悠,如同風中的一盞油燈一般,搖搖欲墜,但是始終不倒。
“年輕人,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面相嗎?”
走到那樓閣門口,那老僧的手按在了門扣上,突然又轉過頭來,看着柳伐的方向,目光有些空洞。
柳伐一愣,微微有些猶豫,但還是大步走向前去,那老僧感覺到柳伐的氣息,微微一笑,隨即伸出了他的手,他那手乾枯如柴,卻時時透露着溫暖。
“少而貴,貴而險,險而苦……苦……苦……阿彌陀佛……”
他摸了摸柳伐的臉,柳伐也沒有拒絕,只是心裡卻是跟奇怪,他竟然沒有半分反感,只是一瞬,那老僧的手已經垂了下來,他摸了摸門口,轉過頭,一把推開了這塵封已久的樓門。
“十幾年前,有人在這裡坐而論道,有人在這裡爭得面紅耳赤,十幾年後,他們幾乎都要化作塵土了!”
那老僧的手在樓梯的扶手上滑動着,厚厚的灰塵與蛛絲網並不能打斷他的步伐,他只是不停的朝着樓上走去。
柳伐跟着他,默然無語,若有所思,彷彿,這一切都在重演。
“年輕人,你姓了一個不該姓的姓,來了一個不該來的地方!”那老僧嘆了一口氣,又搖搖頭,眼中竟然閃過一絲悲傷。
“你知道什麼?”
聽到這老僧的話,柳伐大步向前,他心裡有些亂,但是他隱隱覺得,眼前的這人,一定知道什麼。
二樓上是一張八仙桌,枯黃昏黑,甚至還有一些焦灼並着發黴的氣息。那老僧用袖子擦了擦灰塵,隨即坐在了窗前,聽着壽山上的風,神情恍惚。
“侯爺,他死了麼?”
他並沒有回答柳伐的話,而是有些哀傷的問了問柳伐,柳伐聽得出他喉嚨的顫抖,那是一種壓抑的痛苦。
“你都知道什麼,說出來!”
聽到這老僧的話,柳伐幾乎可以確定,這個人一定是很多年前的知情者,更有可能是見證者,他忍住心頭的激昂,手卻按在了腰間的淵刀上。
“你要殺我?”
那老僧突然回過頭來,眼中滿是迷茫,過了半晌,他才又笑了,看着柳伐,臉色有些複雜的道:“你,還記得我嗎?”
聽到這老僧的話,柳伐又愣了,這人的話實在是太奇怪了,他全然不明白這老僧的意思,說了這麼久,這老僧從來沒有說出過一句完整的話。
“你到底是誰,我又怎麼可能見過你?”
柳伐斂了斂殺意,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要知道真相。
“阿彌陀佛!”老僧垂下頭,又開始回憶起來。
一切都恍若大夢一般,只是時光荏苒,已是兩個十年!
滂沱雨,無底澗。
在一座寂靜的樓閣,講着寂靜的故事!
“當年到底發生什麼?”
柳伐看着面前的老僧,心中如同被烏雲所籠罩着。
“你在襁褓之中,就被送了出來,如今算來,足足……有二十一個年頭了!”
老僧目光平靜,似乎是看着柳伐,又如同看着柳伐的影子,此時此刻,柳伐才發現,原來這老僧的目光是那麼的空洞,他,竟然是一個瞎子?
“那兩個姐妹的下場想必不會比我好,呵呵……”
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那老僧又搖頭苦笑,卻始終不曾回答柳伐的問題,這不竟給柳伐一種錯覺,彷彿一開始,他就在自言自語。
“那夜少武卿起兵造反,景山小侯爺也是被矇在鼓裡,趁着小侯爺醉酒,他竟然偷走了侯爺的兵符,先帝屍骨未寒,少武卿自然起兵造反,算來,原因竟然是爲了一個女子,可笑可笑……”
柳伐默然,只是靜靜聆聽着這老僧的話,這老僧不急不緩,只是催動着手裡的佛珠,說話間,卻已經有些哽咽。
易代之痛,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一夜太子殿下爲了讓你活下來,自己卻死在了紫皇閣,從始至終,都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因爲,你的出生,對皇家、對蘇家都不是一件多有面子的事情!”
說到這裡,柳伐不竟握緊了拳頭,他心中涌上無邊的恨意,只是這恨,卻又不知道向誰發泄!
或許自己的出生,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楚已經被滅了,已經成了過往雲煙,爲何他們還要抓着我不放?”
他心頭一酸,再去想,嘆了一口氣,又開始問這個老僧,他真的不明白,爲何少武家要對自己下手,難道就真的那麼恨自己,還是一直以來,都只是爲了那一件虛無縹緲的東西。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站在那個位子的第一天,他後面所有的事幾乎都已經被定了下來,他要麼成爲皇帝,要麼就是亂臣賊子,能活着,誰又願意死呢?”
那老僧嘆了一口氣,又望向了天空,突然神情有些恍惚:“他所求的,應當就是宣儀府吧!”
“宣儀府,這又是什麼?”
柳伐一愣,腦子裡一團霧水。
“我也不知道!”
這老僧突然轉過頭來,看了看身後的柳伐,又伸出手,示意柳伐先坐下。
“當年,我也只是一介小小的武毅朗,只是陪伴在太子殿下多年,所以太子殿下才相信我,並且讓我把你帶出來,當年把你從宮中抱出來的兩個宮女,後來她們似乎又落在了少武卿的手裡,唉……”
老僧的話始終是有些驢頭不對馬嘴,聽的柳伐萬分焦急。
人老了,話,自然也就多了!
“到底什麼是宣儀府?”
柳伐強忍着心中的不悅,心裡微微一嘆,還是聞言道。
“宣儀府,應該是大楚真正的命脈所在,得到它,就能掌握大楚的興盛!”
那老僧突然皺起了眉頭,似乎他自己也有些迷茫,事實上,他對宣儀府所瞭解的,實在是不夠多。
“怎麼可能?”
柳伐實在是不願意相信,一個所謂的什麼宣儀府,竟然能改朝換代,最重要的是,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是啊,怎麼可能,這麼多年來,誰也沒有見過啊!”
那老僧點點頭,突然又覺得有些頭疼,因爲他自己也不願意相信。
“嗖……”
就在此時,天邊一聲巨響,一團火光從西天飛來,看起來格外的耀眼,格外的詭異!
“轟……”
那火光漸漸從天際砸下,直壓西北,是夜,甘寧五郡地龍翻身,死傷無數!
“發生了什麼?”
“爹……”
“娘……”
哀嚎遍野,垂屍百萬,即便是西北蠢蠢欲動的蠻騎都停下了鐵蹄,這是上蒼的暗示,天刑示警!
“紫薇帝星衰微,貪狼擦尾,主兇,天璣憐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帝京的一座廢墟之中,一個灰色的人影站起,看着天上的星相,頭一次,露出了驚容。
少武卿一夜未睡,昨夜在帝京的動靜甚是浩大,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連夜召欽天監的人進宮,只是這些欽天監的官員也說不出個什麼來,這教他愈發的煩悶了!
“有本奏,無事退朝!”
三更天,奉天殿前已是在竊竊私語了,昨夜的動靜他們也是看的清楚,那天生異象實在是讓他們心裡沒有底。
小黃門眼尖,看到少武卿很是疲憊,聲音都比平時小了不少。
就在此時,西北官道之中,一快馬直直的朝着帝京飛奔而來,那馬上的騎士眼珠血紅,身後插着三支箭羽,顯然是有極爲重要的情報,馬兒的嘴角更是不斷地翻着泡沫,看起來已是筋疲力盡。
“衆愛卿,昨夜西天大火,想必你們都知道了,炎公道,你可知發生了什麼?”
少武卿微微咳嗽兩聲,低了低頭,隨即又朝着炎公道看過去,炎公道搖搖頭,苦笑道:“皇上,昨夜老臣也是一夜未眠,只是不知道哪裡發生了了什麼要緊的事!”
就在此時,值殿將軍突然闖了進來,隨即就跪倒在地,臉色惶恐。
“大膽,皇上面前也敢放肆,來人……”
少武卿還沒有說話,身旁的小黃門已然變了臉色,他抄着拂塵,隨即警惕的護住了少武卿,生怕少武卿遭受到什麼不測。
“滾開,發生什麼事了!”
看到這個值殿將軍如此無禮也就罷了,沒想到這一個小小的太監也敢這樣,怎麼能讓少武卿不怒,畢竟,他還沒有死?
“皇上,昨夜……今早在皇莊,有人發現,有人發現……”
“發現什麼了,快說,不然朕讓你死!”
看到這值殿將軍說話吞吐嘔吐,少武卿不由心裡生出許多疑惑來,只是一瞬,他便反應了過來,隨即心頭掠過一絲不詳,因爲皇莊的位置,就是天火降落的正北方。
“末將……末將不敢說!”
那將軍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着,卻是咬緊了牙關,一句話也不肯說。
少武卿眯了眯眼睛,突然心裡浮出一絲瞭然,他大喝一聲“退朝”,衆官員一愣,還是乖乖的出了奉天殿,待到炎公道出殿的時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還在不斷髮抖流汗的值殿將軍,嘴角掠過一絲玩味。
或許在帝京。不,在大夏,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賢侄,有空閒時間,可不要忘了我這個老頭子,哈哈!”
衆人陸陸續續的出了宮門,只有柳渙走的最是慢,剛剛走過朝陽門,他便看到炎公道在慢悠悠的朝着官轎走去,當柳渙看到炎公道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些頭大,因爲實在是有些尷尬,這幾日炎少秉屢次邀請他前去赴宴,他也總是推辭,今日,卻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了。
他任由炎公道的大手拍在自己的肩上,臉上露出謹慎拘束的笑容,心裡卻早已是苦不堪言,直到炎公道走遠,他才真正的鬆了一口氣,還好,炎公道並沒有跟他說起關於炎凝的事。
這些日子,雲妃鬱鬱寡歡,心情一直不大舒暢,他知道她是在爲自己不能爲柳家生出一男半女而發愁,更是想讓自己去接受炎凝,從始至終,雲妃都有一種自卑感,高傲的人,總是在最愛的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