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糊塗,人才會快活。
如今,一旦清醒,方發現是得不償失。
“甘甜……”
“別鬧……我好睏……”她迷迷糊糊的,眼皮幾乎要完完全全地合上了,根本不在意他焦急到了極點的惶恐之態。
“甘甜,……甘甜……”
他忽然怒吼一聲。
她一驚,又惶惶忽忽地睜開眼睛。
他的樣子無比狼狽,甘甜從未見過他這樣,眼珠子睜大,涕淚縱橫——真的是太醜了。一個男人,真不該露出這樣的醜態。而且,他是一個皇帝,是一個槍林彈雨下來的男人,幹嘛這樣婆婆媽媽,如喪考妣???
她還是習慣於看他兇狠毒辣的一面。但是,這一切,簡直讓人無法容忍!
可是,她已經不在意了。
他說什麼,如何解釋,她都聽不真切了。
他還是繼續呱噪,淚如雨下,“甘甜……求求你,甘甜……不要死……甘甜……”
她呵呵笑,笑聲一點力氣也沒有。
他顧不得解釋,擁抱她的手一直在顫抖。
一股股灼熱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滴在他的手上。
他駭然地看清楚,那是一團紅色。
觸目驚心的豔紅。
這一次不是錯覺。
他看得一清二楚。
“甘甜……甘甜……”
“甘甜……你說一句話……”
“琅邪王……我只恨……沒有早點殺你……”
他忽然抱住她,飛奔。
嘶聲喊:“御醫……御醫……快找御醫……”
她在他的懷裡駭笑。
這個人,到現在都還在演戲。
慢慢地,她看到許多人圍過來:侍衛,御醫……他們奔跑着,本是跟着他一起出來的,不知何時落在了他的後面,此時才一陣風似的圍上來。
御醫們騎馬奔在最前面,身後的侍衛護着他們,拼命地圍上來。
尤其是那些侍衛,已經呈現出了一個弧形包圍圈,徹徹底底地圍上來,縱然是一隻蒼蠅,也插翅難飛了。
可是,人畢竟不是蒼蠅。
甘甜也不是,她壓根就沒想過要飛走了。
這麼多人,難怪他演戲。
琅邪大帝,最擅長的就是做戲,不然,他也不會笑到最後了。他利用他的這一招,百戰百勝,從來沒有任何時候鬆懈過……
他是苦情的最佳男主角。
他看到親信們都上來了,還有文武大臣,他們隔着很遠很遠的距離……可是,畢竟都在趕來,對吧?
其中不乏老邁者,她可以想象,那些老頭子們氣喘吁吁的趕來,刺客沒有抓到,自己反而累去了半條老命,可是沒法,他們還是必須趕來,而且一個比一個積極。
君辱臣死,不得不如此。
可憐的文武大臣們,他們聞訊趕來護駕,一個個露出忠心護主的樣子,生怕琅邪王出了什麼事情,或者秋後算賬,那樣大家的日子就都不會好過了。
現在,琅邪王和他們真是一舉兩得……
琅邪王總不好當衆承認是自己殺死了皇后吧……他還在裝,繼續裝……人來得越多的時候,他的表演就會越加逼真。
但是,她不想給他這樣的機會。
也不願意讓他在抱着他拼命飛奔。
她伸出手,想掐住他的脖子,可是,手到半途已經落下來了,軟軟的……聲音黯淡而軟弱:“放開我……放開……”
他嚎啕大哭,眼淚如水一般流在她的臉上。
她笑起來。
“琅邪王……你省省吧……到朝堂上再哭嘛……現在又沒有觀衆……等觀衆齊了,他們才知你對我情深意濃……呵……呵……”
她心裡充滿怨憤,所以一口氣不掉下去。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宣佈恆文帝“被死亡”的時候,他嚎啕大哭,哀悼手足;讓人把大姐夫駙馬大人推落水下淹死,他也痛哭流涕……現在,輪到她甘甜了。
輪到他哀悼他的髮妻了。
是啊,她其實是他結髮的妻子。
所以他才哭得如此聲淚俱下,表演比任何時刻都賣力。
又沒有觀衆,幹嘛這樣呢?
現在,那些文武大臣還聽不到呢。
就不能再等一下?
等他們氣喘吁吁的跪倒在他的腳下,山呼萬歲的時候再哭,難道不好嗎?
這時候,他們纔會跟他一起聲淚俱下,氣吞山河。
那纔是哀悼國母的份兒。
她這個國母,自從上任伊始,便是有名無份,白白地擔待了在乾清宮的名聲,卻被詆譭爲狐狸精,裡裡外外都是敵人,而他只在一邊冷冷的看笑話。
看了這麼些年,難道現在就不能給她一個國母的待遇?
她不想走了,實在是太累了——只熱切地希望他停下來,希望那些大臣們都跪在自己面前,嚎啕啊,慟哭啊……包括琅邪王自己……
想一想,這場景多麼令人神往?
就算死了,也值得了,免得臨死之前,魂魄不安,還被他扯着這樣到處奔走,渾身骨架都要散了似的……
可是,他依舊在跑,拼命一般反了方向,想馬上靠近御醫。
她扯他散落下來的頭髮,不知何時,他披頭散髮,形狀癲狂,語無倫次:“甘甜……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會告訴你……不是我……真不是我……我發現娟娟的時候,她已經被殺了……我擔心你,才親自追出來……不是我……我怎會殺你……怎會……甘甜……甘甜……你聽見我說話嗎……”
“……”
娟娟死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可憐的娟娟,果然,自己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被監視之中,自以爲天衣無縫,事實上,早已跳入了別人的陷阱卻絲毫也不知道。
他也慢慢地失去了力氣,將她揹負。
“甘甜……甘甜……是我不好……是我將你保護不周……甘甜……我應該提前警惕陳玄虎……甘甜,都是我的錯……我當初隱瞞你,不告訴你,是怕他們拿你做文章……自從七皇弟死之後,我就開始防備了……我怕他們傷害你……如果他們知道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就一定會先拿你下手……甘甜……甘甜……”
他們——
他反反覆覆地提到——他們——他們是誰呢?
是夏原吉麼?
他怕夏原吉殺了自己?
多麼荒謬的藉口。
“如果他們知道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尤其是這一句,她幾乎不寒而慄。男人一肉麻起來,連親孃老子都忘記了。
自己對他來說很重要嗎?
她渾然不覺。
“甘甜……我發誓過的……你還記得嗎?我對你發過誓……我說,我只讓你給我生兒子……我不會要其他的女人……真的不會……我發過誓言……這一點,請你相信……你應該知道,皇宮上下,沒有任何女人懷孕……我沒有違背自己的誓言……我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就算我曾經欺騙過別人,但是甘甜,我從未欺騙你……從未……甘甜……甘甜……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你聽到沒有???我沒有騙過你……是你跟我賭氣……是你不相信我……”
一個人語無倫次的時候,是不是便會醜態百出?
他還提起那些誓言幹什麼?
發誓便如家常便飯,她都忘記了,他幹嘛一再地提起?、
她的怨憤之氣也淡了,只看着天邊的夕陽。
也聽不到他的話。
是誰的錯,現在一點都不重要了。
身子很冷。
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甘甜……我對你一心一意……我從未改變過……甘甜,你堅持住……你受傷不嚴重,只是肩上……沒事,沒事……你會好起來的……很快好起來……”
他自欺欺人。
一般人會好起來。
但是,她是孕婦。
她的生命力比平常脆弱幾倍,已經失血過多。
“甘甜……甘甜……”
他每走一步,都叫她幾聲。
但是,她根本就不肯回答。
“甘甜……甘甜……”
他連續叫了好幾聲,卻沒有得到任何的迴應。
心底忽然一沉,最最害怕的一刻,頃刻間就要到了。
他忽然福至心靈,冷嘲熱諷,聲音很大很誇張,生怕她聽不到似的:“甘甜……甘甜……你好沉……你長得太胖了,我都抱不動了……再這樣胖下去,以後我就真的不會要你了……甘甜……豬……你好沉……揹負不動了……”
她板着面孔,一本正經:“所以這就叫做,寧願人負我,切莫我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