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氏早早地起了身,服伺李青梧出了門,便叫素瓶遞過已被她擱置許久的針線筐,附耳對素瓶低咕了幾句,素瓶轉身揭簾出了屋,又使春梅請了孫夫人來,然後方氏往翡翠軒臺基兒上一坐,描畫起鞋扇。孫氏喜巴巴地跑將過來,春梅打起簾子,就見方氏正被丫環使女兩邊侍奉着,室內簾開明珠,器列古玩,香焚寶鼎,花插金瓶,好不富麗華貴。
孫氏見此忙束了手斂了容,低頭就着春梅打起的簾子走進屋,擡了臉頰扯了嘴角,換上張笑臉問方氏好,方氏起身請坐。孫氏瞧見方氏叫自己過來,卻也不寒暄,徑做自己手中的活計,少不得主動再往前靠過去,挨着方氏坐下,瞧着方氏手中的針線,問道:“夫人,您這描金的是甚麼?”
方氏裝作十分投入,頭也不擡地應道:“前陣子秋收,府裡各項進出忙得狠,也沒暇顧着做針線,手怪癢的,就拿了之前落下還沒做成的鞋趕着做起來!”話一頓,擡眉對着孫氏只一笑,轉首對着春梅道:“去,拿今年開春採的露,煮了茶來,遞盞來與孫夫人嚐嚐!”
孫氏受寵若驚,春梅聞言只揭簾而去。方氏這才放下手中針線,拉着孫夫人的手親熱道:“素聞孫夫人一手好手藝,今兒請你來指教來着!”
孫氏喜笑顏開,遂亦取了針線筐,又要討方氏手中的過來看,方氏遞了過去,口內說道:“做雙大紅鞋素緞子白綾平底鞋兒,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花花黎黎,看着喜氣!”
孫氏接過看了,蹙眉問道:“您這是準備做平底鞋?天日漸轉冷,這般薄底兒,只怕凍腳!不若做高低的,搭上氈底,卻不好麼?”
方氏笑道:“我這做的是睡鞋,不得配平底的?”孫氏恍然掩嘴而笑。
方氏低着頭,手下不停,狀似不經意地閒話道:“三夫人,四爺下月甘二該十一歲了吧!”
孫氏不防方氏突然問及自己大兒子,坐直了身子,接道:“夫人,記性真好,青柳過了下月就十一了!”語畢,盯着方氏的臉,等她下文。
方氏卻探過頭來看孫氏手中正衲着的一隻鞋,問:“瞧你這速度,怕是明日就衲完了,你待要使甚麼雲頭子來?”
孫氏只得收回神思,答道:“我比不得你小後生,我都老人家了,就使羊皮金緝的雲頭子罷,周圍拿紗綠線鎖,不知好不好?”方氏聽了點了點頭,見春梅端了茶來,就請孫氏吃起茶!
孫氏不明就裡,不知方氏只是無意提了自己兒子,還是有什麼要交代的,嘴裡吃着茶,腦子裡卻百轉千回,臉上不由亦是變幻不定。
方氏看在眼裡,微勾了勾嘴角,緩了語氣柔聲道:“青柳十一的話,也不小了,該搬出內院,到前院頭住了,那樣也好跟着大爺多見見世面。整日裡頭光曉得讀書也是不能的!”
孫氏一聽這話,兩眼隨即放光,大兒子青柳的學業,詹先生都直道好,謂之可塑之才,如若能多接觸學士名流,便能錦上添花。方氏的這般話豈不正中下懷,孫氏只對方氏感激不盡,顫聲道:“那敢情好,只是怕要煩請夫人操持了!”
方氏笑道:“三夫人哪裡的話,長兄如父,做兄長的不幫襯自家兄弟,倒要幫襯誰去?”這話乍聽着客套,可聽在孫氏耳朵裡,卻是倨傲得緊,就是說這府裡全由李青梧當家,這一來,府裡誰不要指着他過活,而自己則是這府裡的當家奶奶,論誰也沒法越過頭去了。孫氏如此想來,只覺舌頭上殘存的茶汁實是苦澀難當,卻還得掬出個笑靨來,恭維道:“大爺如今真是前途無量,這些個兄弟姐妹誰不指着他呢!”
方氏臉上難掩得色,只道:“我看就把大爺原先住的西院子裡用作書房的絳陽軒留與四爺吧。那處離你又近,照應起來也方便!”
孫氏聽了心喜不已,肚裡暗忖:這幾年來的巴結討好總算沒有白費。對着方氏又道了許多謝。方氏見好處撒得差不多了,便決定開始轉向正題:“近來二夫人還是老樣子麼?還是不出東院子?”
孫氏一向古怪兜搭,愛嚼舌根,也愛聽人嚼舌根,因而對宅內夫人妾室小姐丫環婆子的事都能知曉個一二來,此時聽方氏問及二夫人周氏,孫氏只想掏出心窩子來討方氏歡心:“是了,她一慣如此,三姑娘嫁人後,老爺仍還在時,她就似看破紅塵了,開始青燈伴古佛起來,我看東院子裡那一位也該剃了發去!”
方氏乘機拐到蕊娘身上:“連月來你可曾聽琴聲不曾?”這幾個月間方氏常在東院附近聽到影紋院內傳來琴聲,每每只一曲,餘下的便是嗑嗑絆絆的琴絃撥動聲,心想定是蕊娘在教女學琴。
孫氏聞言撇了撇嘴,一臉不屑:“整一個騷媚子,還當她收了尾巴重新做人了呢!這不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再耐不住咯!整日介專挑些**的調子彈,滿府裡飄啊飄的!”她這話不意把方氏說得有些面紅,按她那意思,合該彈琴就是騷媚了,要知道方氏出閣前亦是彈得一手好琴的。
不過方氏並不往自己身上攬話頭,明知故問:“三夫人說得可是芭蕉園裡住着那位?”
“可不是?除了她還能有誰!聽說是教女兒習琴的,可她那樣能教出什麼樣的女兒來?”孫氏忿忿地回道。
“我是知道三夫人不喜她來,若不是她母女的晦氣沾着老爺,老爺如今也能幫大爺一把,大爺也不至這麼拼命!”方氏故意往孫氏兒子身上引,激她氣憤。
孫氏果然紅了眼眶,是啊,要是老爺還在就好了,自己一雙兒子定不比李青梧差上半截,多好的一雙兒子啊!一時恨意禁不住又移到遠在東院的蕊娘身上!
方氏見狀,繼續慫恿:“聽說這兩天就她跟她閨女在園子,丫頭婆子都被她打發出去了,她倒是會心疼下人,自己單單地養起閨女來!”語畢,復又做起針線來。
孫氏聽了,止不禁心下疑惑,她又不是蠢愚的,覷了眼只顧垂首的方氏,又想到:今日主動叫我過來就難得,又幫襯起青柳來,復又提到那賤人,如今透出這樣的話,難不成要我替她收拾了那賤人?孫氏這一思量,不覺有些遲疑,自己雖不喜那伶人,但老爺不在,又不怕奪了寵去,卻要和她一般見識若何?只是這方氏與那伶人何時結得這般樑子,惹得非要借她手除之而後快,孫氏不由暗自一哆索,猶豫起來,可是兒子的前程……。少頃,孫氏決定一探方氏的意思。“她既一人在,不若我去會會她,她整日介一個人也怪清冷的!”
方氏見孫氏許久才如此一句話,曉她可能錯會了意,正試探自己意思呢,遂直接表了意:“會會我看倒是可以,只要不要出人命便好!”
孫氏聞言一笑,捋順了腔中一口氣,想來方氏只是要她去教訓教訓那賤妾,讓她少在那勾魂引魄罷了!爲了兒子,平日裡只強橫在一張利嘴上的孫氏,看來得施一次行動了,孫氏口上唯唯連聲稱是,同時也將身立起,說要趁青柳還沒去念書前與他說說搬園子的事。
方氏也不起身,只含笑送客。孫氏回了自己的翠華園,並沒有先同青柳說搬園子的事,方氏的意思她摸着了,大概她若不把蕊娘給先整了,青柳的事怕也是不着數的。孫氏不經意低頭間,看到手裡還緊緊握着自己正衲的鞋子,手心都出了汗,便放了鞋子,取出帕子拭手。
拭着拭着,孫氏眼光一閃,事不疑遲,移至妝奩臺前,自匣內拈了顆銀粒子,捧了壺酒,又到牀後木架上盒子裡取了條狀包裹,一徑到影紋院門首一間小耳房內,房內看院的希大見三夫人進了屋子,慌忙起身,就要獻小殷情,孫氏立馬止住,開門見山:“希大,有件事煩你幫我,其實不難辦,只管放心去,出了事有我頂着!事成後,我便求少夫人給你前院討個肥差,賺些銀兩,再取個嬌娘子進門!”
希大在府裡當差多年,見識也是有的,又替孫氏辦過些許小事,因而對孫氏有些放肆地打量,眼瞅着孫氏家常挽着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襟襖,下着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不覺心蕩目搖。孫氏看到了,翻個白眼,惡道:“看哪兒呢,待會有美嬌娘與你看個夠!”
希大忙收回眼神,抖作一團,直是稱喏。孫氏見了便丟下銀粒子還有那壺酒,近前兩步,低聲道:“你今天便尋個機會進芭蕉園裡……”希大聽到擡眼看了一下孫氏,被瞪了一眼慌又低眉斂目。孫氏接着道:“現園子裡沒什麼人,只一女子帶一女娃,你只管進園子拿了只鞋子出來,鞋子先暫放在你屋裡。若是晚上看不見,你可以用這個,讓她們睡一會,再行動!”
說着從袖子裡抽出細長條的物件來,又道:“這香只聞一小會便會睡去,再聞着些就會醒過來,只是神思會變得淫邪!你莫不要弄錯!”孫氏本想再叮囑他莫不要見色起意,把持不住,但心想希大也不敢,又想如若希大真恁般膽大,弄大了事,那正好逮着替罪羊!遂不再多說,把香留下,轉身便走!
希大見人走,搶過酒壺就喝將起來,美酒難敵,一氣直把一壺酒喝個精光,醉地不行睡過去。一覺醒來天已至午後申正,酒意還未徹消,忽回想起孫氏的交待,探出身子,側耳聽芭蕉園內動靜。這時辰,正是眠兒學琴時分,蕊娘彈了首新曲子,方纔起個頭,母女倆挨身坐在一處,二人皆是一臉陶醉。
希大粗人一個,不甚聽懂,反厭煩每日的這琴聲吵雜,此時又聞得琴音,心下一急,借得餘留的醉勁,拿了香,取了火,偷偷摸摸地溜至芭蕉園門前,點了香,也不看門內光景,便塞進門縫,想待她們睡着,偷了只鞋出來,回去清清靜靜再補個覺。
穆蕊娘前些年曾顧慮個人安全問題,不過因着李青梧暗中照應,又見園內一直沒有其他動靜,便想不會有什麼事了,自己又不出園子,府內不至於害人都害到自己園子裡來了。因而此時聞着幽香味,壓根不曾想到會是迷香,待看到女兒已昏昏欲睡,自己也雙手無力,琴音漸弱,才發覺不對勁。可是已經晚了,迷香藥勁強烈,蕊娘摟着女兒伏在琴上昏睡過去。
希大聽琴聲漸止,大喜,又頓了會,方纔逗開院門,握着香,躡手躡腳地進了園子,他繞過蕊娘,奔進主屋內,蕊娘閣內牀榻下,撿了只青面平底鞋便倉皇退出來。
跑至院門外,將院門掩起,欲待回頭時,忽想何不趁着熟睡時,仔細瞧一瞧這位四姨娘的模樣哩。於是再次打開門,飄進園子,悄悄來至蕊娘身前,蕊娘枕着琴絃,面對着女兒熟睡的小臉龐,黛眉微顰。希大站在那裡,細細地瞧去,果是生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間覺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
伸出手想摸一下那如凝脂的肌膚,卻發現自己手中的迷香忘了息滅,這一下依稀自己也有些迷迷糊糊了,忙息了香,繼續拿手探過去,見自己的手即將碰觸的面容似變得有些酡紅,希大開始迷亂了,就想俯身撲過去,一下抱住那副嬌軀。於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彎下腰,張開雙手,閉上眼睛,一點一點靠近枕琴而眠的美人。正神思恍惚間,一襲勁風撲面,然後自己身子騰空而起,又狠狠摔在地上,徹底丟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