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奄奄一息的母妃提及眠兒,周昱昭心如刀割,父母雙親剛年至中年,還沒等到自己成親生子,更沒有來得及抱上嫡親孫兒,這種感覺讓他極度難受。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感,將他全身籠罩,一種想要爆發卻又無從爆發的無奈。
王鈺看着愈發堅忍俊氣的兒子,已光芒不再的眼睛裡流過一抹欣慰。時間無多,她深吸一口氣接着道:“太傅府那裡,昨夜你大舅舅已經連夜把你外祖等親眷送出城,前往江南應天府!你大表哥墊後,這會兒恐怕還沒走!你今天務必離開京城,一併往應天趕去!”
聞言,周昱昭點頭應是,在剛纔的第二封信中,武王把將來的規劃隱晦地描繪出來,應天府便是他們的一個駐點。
“你父王已把暗裡的兩萬親衛打散,不日後他們就會陸續到達應天,你從龍州帶回的騎兵,也都得到消息,直接駐在京城外接應你,護送你一路南下!”王鈺漸漸吸的氣少呼出的多,“還有……”
“母妃,昭兒都知曉,您好好歇歇,不必再說這些了!”周昱昭看着母妃越來越沒有血色的面頰,心頭大慟。
王鈺勉力彎出一抹笑容以安慰兒子,其實她何嘗捨得自己這個寶貝又懂事的兒子,只是她更捨不得她的夫君,捨不得他一個人在另一個世上孤零零的。
“昭兒,我和你父王走得一點也不怨,相較於秦王一家。咱們武王府和文王府已是很得天佑了,只是昭兒……記住……你只有一天的時間,離開京城!”王鈺幾次打斷周昱昭阻止自己說下去的手勢,繼續交待。
一天!周昱昭心下冷笑。也就是父王用自身性命還有解散親兵作爲代價,向太宗爭取來這一天的時間,好讓自己安全撤離麼?
太宗皇帝遠比他想象得還要心狠,秦王一家幾口如今竟是消失得一點痕跡都尋不着。
“我們的後事,你也不必過慮,你父王一併事先安排了!天亮時,宮裡會來人!”王鈺氣息衰弱,卻力爭着讓自己說出的話清晰再清晰一些,“你當着他們的面,將我們入斂葬到王府後山的陵墓中!卻在宮人離開後。將我們移至王府秘密地道中。設好機關!然後……庫……庫房裡有兩副準備好的靈柩……”
“嘸……昭兒明白!”聽到這些。周昱昭內心更加痛楚,但爲了讓母妃少費一些力氣,他不得不聽。還不得不明白着聽,纔好讓她少費些力氣。
父王這麼安排,無非是怕將來兩下對峙起來,太宗食言,打起陵墓的主意罷了。這樣先暫用一計偷樑換柱,待自己回京都時再給雙親厚葬。
王鈺點點頭,兒子一向七竅玲瓏,不點都通,於是她接着下面的事情,不想纔開口。就沒喘過氣來,暈厥了過去。
周昱昭嚇得魂掉,低下頭一邊搖晃王鈺的肩膀一邊沉聲呼喚:“母妃——母妃——”
劇烈晃動下,王鈺幽幽回神,只是眸色黯淡如灰,她擡眸看向自己的兒子,頓了頓,挪手指了指周昱昭手中沾滿血漬的信件:“這封信記得放桌案上,留在明處!另一封你把內容記下後,即毀掉!”
周昱昭低頭看看手中的信,信中鮮紅的血印是那般扎眼,現在他根本不敢回身,他不知該如何面對伏於案上已然到了另一世界的父王,感覺身體內流動的每一滴血液都充斥着難以忍受的痛意。
見兒子神情堅忍的痛苦,王鈺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對兒子抿嘴一笑:“昭兒,你不要自責自怨,我們三口能作一家人,便是時間短了點……也是值的,你父王以你爲傲,母妃更以你爲豪!將來的路,會有人陪你走!還有你外祖父的那些舊部忠將,有他們相助……我和你父王走得也放心!記住……記住……不要耽擱,天黑前必須出城!七煞……天黑前!”
對暗處七煞所說的最後五個字,王鈺耗上了全部心力,說完便沒有氣息,只是她實在太捨不得兒子,實在想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所以她不願閉上眼睛,不願閉,定定地看着兒子因爲隱忍着極度悲痛而略顯變形的臉龐,直到……直到他的臉凝成一團沉沉的黑幕。
懷中的人一點一點冰冷,一點一點僵硬,周昱昭的心也在同時一點一點冰冷,一點一點僵硬,直到陰沉的窗外透進來的光越來越亮,直到遠處一聲清脆的雞鳴打破書房的死寂。
周昱昭輕輕放下懷裡的母妃,拿起他父王留下的兩封信從頭至尾仔細又看了一遍,看完,便將第二封信狠狠捏碎。
瞥了眼窗外,宮裡人應該快到了。
沒有時間沉浸悲痛,也沒有時間沉浸憤恨,更沒有時間埋頭後悔,接下來的一天裡,他必須依着父母遺命做完在京都的所有事情。
又有什麼理由不這麼做呢?難道衝進皇城大開殺戒以泄恨嗎?將父母雙親用性命換來自己的這條命去碰那塊已經穩如大山的石頭嗎?
周昱昭閉目,按下心中即要噴涌而出的憤恨,也按下與之交織一起的痛徹心痱,良久後,他對着虛空冷冷地道:“蒼鷹,你速去一趟皇宮,打探裡頭的情形!”
太宗是與父王擬好約定沒錯,但不代表這樣就能保證他不會行小人之事,何況他的身側還有一個深得他真傳的四皇子陳王。撤出帝都前,必須謀劃好每一步,他不會容許任何差池,他不會容許父母白死一場,所有的賬,他會一筆一筆算回來的!
“梟鷹,你速去太傅府,尋到表兄,看他那裡進展,再告知他若能夠分開走,最好分開行動!沿路可以互通消息!事畢之後,你就給我佈置出城路線以及南下路線,不得有誤!”
“是!”“是!”
周昱昭盯着窗外,想到李眠兒前日無端流下的血淚,果然是一個極兇極兇的凶兆,比之自己所擔心害怕的還要殘忍,他寧願死的是自己!至少不用嚐到這般痛不欲生的滋味。
既然那場血淚在自己這裡得到應驗,太師府那裡應該是平安無事的。穆蕊娘長年居在後宅深院裡,幾乎與世隔絕,疏影又有表兄照應,眠兒的這兩位至親理應是無礙的。
那麼,她本人便沒有必要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多做逗留。無論如何,眠兒不可以再有什麼意外,若她生出不測,那他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理由就只剩下一個了,就是一個恨!
“雀鷹,你去一趟國公府,將穆姑娘接到我這裡!”周昱昭果斷命道。
“是!”
雀鷹走後,周昱昭隻身把書房梳理一遍,不想,表面能看到的東西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不關痛癢的物件,原先擺着的或是武王府的重要什物都被列於一頁紙上,這張紙是他整理暗格時發現的,正是武王留給他的。
上面列有詳細的清單,以及物件保管人還有如何與保管聯繫匯合的方法方式。
父王果然是早就準備好的,自己早就該想到,依太宗的野心,他是不會樂意自己回到京都然後與父王聯成一片的。而在接到召回聖旨時,自己就該想到其中的玄機,就該直接復旨,甘願留在邊疆。那麼,父王和母妃就不會遭此一遇。
不過這樣的自責,他也只是想了一瞬,他再次提醒自己,眼下不是沉迷於已經發生過的事情裡,他必須拼盡全副心神往前看!
此時整個武王府格外悄靜,周昱昭拿不準武王生前是如何安排下去的,這整件事能夠知道來龍去脈又有誰。
對外不發喪,堂堂一個當朝王爺薨了,不叫外人知道,看來府裡的人都已經被父王調配過?
周昱昭凝眉回憶剛纔侍在父王寢院子裡那班人,太過呆板、不似服侍慣了的人,多半是衛兵們所扮,待出殯不聲不響地完畢,他們自會散了,前往應天!
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想通一遍,安排妥當後,見宮裡人還沒到,周昱昭這才跪到雙親前磕跪倒地,久久不起。
而帝都的另一處深宅大院,李眠兒剛由金川幫忙,人不知鬼不覺地從國公府西牆頭一躍而入影紋院裡的芭蕉園。
晨光下,可以看到芭蕉園的變化並不大,還是一如既往的清靜。見此,李眠兒心下稍安,這個時辰,吳婆婆該起來忙活早飯了。
輕手輕腳地推向主屋的房門,不想門沒有上閂,她推門而入,同時低聲喚道:“娘——娘——”
聽聞動靜,西頭房裡奔出兩道身影,正是吳婆婆和翠靈。
李眠兒抑制不住地驚喜:“吳婆婆,翠姨!”
吳婆婆和翠靈二人也是又驚又喜。
“九小姐,真的是你嗎!”吳婆婆已是老淚縱橫。
“九小姐,你終於回來了!”翠靈哭道。
李眠兒哽咽着點點頭,只是這麼久,爲何孃親還不出來呢?
伸頭朝裡屋張望着,李眠兒問她身前二人:“婆婆,翠姨,我娘呢?娘——娘——”
說着,李眠兒繞過吳婆和翠靈二人,跑進西頭她孃親的臥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