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和光同塵(捌)

傍晚乾燥甜美的微風挾着竹介土酒淡淡的香氣, 與牛車前行的方向對衝。

車後方酒罈圍成的小小一方空間裡,鋪滿乾燥的稻草,有個男人翹着腿, 躺在稻草上, 頭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草帽蓋在他的臉上遮陽。

那就是宋虔之了。

他其實沒有睡着, 耳朵裡清晰聽見牛車上掛的銅鈴清脆的叮噹聲, 鼻端縈繞着令人陶醉的酒味,隨着腰部以下直接與他身體接觸的木板震動,他脊椎微微發麻, 漸漸覺得腰背有點疼,把草帽從臉上拿開, 猛地坐起來。

恰好夕陽從天邊沉落, 天色濛濛一片青裡帶白。

宋虔之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天色既像日頭剛落,又像朝陽將出。

星夜趕路, 宋虔之跟竹介鎮派的一名壯漢輪番趕車,到後半夜,兩人已輪着睡了好幾趟,都不覺得困了,索性一起坐在車轅上。

壯漢趕車, 宋虔之掰開冷掉的烤紅薯, 分給他一半。夾道生滿野草和闊葉矮樹, 馥郁的香氣獨屬於南方。在京城時, 宋虔之每年要抽空兩三趟去巡視家裡的莊子, 查抄重要官員的家宅也都在夜裡行動,但他從未享受過這樣星光燦爛, 空氣溼熱發甜的夜晚。

一時間宋虔之忍不住想,大楚共有州城四十二座,大小縣鎮不計其數,他真有太多地方沒有去過。

等回了南州,跟陸觀把事情辦了,就先告假一段時日,帶着他一起去走訪名川,領略四海風光。

宋虔之咀嚼紅薯的嘴停了下來。

可是北方已經淪陷,能去的地方似乎也不多了。

“侯爺嘆什麼氣?”漫天繁星灑落的細碎光芒照出身邊男人黢黑的臉,他一臉的油光像從來沒有洗淨過。

“沒有,你還吃嗎?我還帶了些。”陸觀給宋虔之的褡褳裡裝滿了吃食,帶上車時宋虔之嫌得恨不得扔他臉上,他是去踏春嗎?

結果一晚上醒着的時候不知怎地,嘴就是停不下來。

現在褡褳裡只剩下可憐巴巴的兩塊紅薯一把肉乾。

“不吃了。”

宋虔之聽出男人的答話帶着笑音,大窘,只得自我安慰,笑吧笑吧,你想吃還沒人給你帶呢!

“侯爺,南州離咱們這裡遠嗎?”那漢子問。

“還好,比京城裡這裡近多了。”宋虔之頓了頓,問他,“你想去?”

“我自己不怎麼想去,只是想帶我老爹去南州轉轉,從前聽說南州有個行宮,地界也繁華,想帶我爹去逛逛,吃茶看戲,過三五日淨享清福的日子,也帶孩子們去開開眼。”鞭子在空中打出一個漂亮的圈,伴隨一聲清響,擊在牛股上。

“要是駕着牛車去,走一個月官道就能到,馬車就更快了,二十天,快的話十七八天也能到。”宋虔之道,“你多大年紀了?”

“虛歲三十二。”

“有孩子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單手比出三根指頭。

“三歲?”宋虔之恍然想到,音量忍不住提高,“三個孩子?”

男人點頭。

“大的已經幫忙下地幹活,他烤酒的手藝比我還好,打算以後開個酒坊。只是我們尋思着離開竹介,就沒想好去哪兒。”

家裡有老人,往往對故土感情深厚,想要離鄉背井的並不多見。只是不便由宋虔之來問。

男人自顧自說下去:“原本我們就不是竹介的人,祖上是軍戶,獲罪發配來的,族人都在郊州。”

“你父親也願意離開這裡?”宋虔之問。

男人一哂,點頭:“正是父親提出來的,他說他烤酒烤了一輩子,竹介產酒,但主要供給給循州,全鎮的人都烤酒,難以出頭。不如另外尋一處水質好、溫差大的地方落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既然兒子有這個手藝,不如趁我還身強體壯,帶着他們,把家安好,讓他可以專心搞酒方子。說不得將來皇宮裡還要欽點咱們家的酒做貢酒呢?”

宋虔之跟着笑了起來:“是,家裡老爺子沒意見,那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做,等到老了,可就挪不動了。”

“那侯爺可知道適宜產酒的地方?”

宋虔之露出認真神色,想了一會,道:“平日沒怎麼留意,不過我幫你打聽一下就知道,等回去南州後,我叫人送信給你。”

“哎!”男人喜形於色,不住舔嘴皮,想說點什麼感謝宋虔之,卻又說不出來話。

宋虔之抓了兩塊肉乾給他,移開目光,省得他尷尬。

路上說着話,時間便過得快,後來宋虔之想起,同男人問了竹介土酒加漱禍的事情,男人顯然知道,但言談間宋虔之才瞭解到,在竹介他們只把漱禍當成釀酒的一種材料,因爲竹介當地有一片山林上的崖壁附近很容易挖到漱禍,土酒所用的方子,乃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當地人家家都會釀。

宋虔之嚼着肉乾想:看來他們壓根不知道這酒喝多了上癮,日常三五日才喝一次,且含量不高,一直沒出事,就流傳下來。宋虔之旁敲側擊地讓男人回去指點他兒子試試不加漱禍,多研究水質和烤酒的時間、所用的穀物。這麼一路拉拉雜雜,不知不覺便到了循州城門外。

人羣分成兩列,排成長龍,大部分都坐在挑來的籮筐上,一臉無聊地等天亮,幾個老頭圍在一起吸旱菸。

菸絲燃燒出的白氣與晨霧交織在一起,乳白色一片纏繞在人與人之間。

城門開得遲,排隊直到接近正午,三架牛車纔到城門口,守城校尉見到牛車上的東西,驗過之後,立刻放了行。

男人朝宋虔之說,季宏嗜酒如命,平時半個月就要讓送一次,這次恐怕肚子裡酒蟲早就已經大鬧五臟廟了。

“你們什麼時候離開?”宋虔之小聲問。

“往常都要在軍府留一頓飯,次日纔回。”

宋虔之想了想,大概不是季宏好心給一頓飯食,而是如果酒出問題,還能找得到人。不過次日徵南軍已經攻入城中,倒是無妨。

他點一點頭表示知道了。

進城後宋虔之跟車隊不到半里路,便與他們分開,照胡崇天給他畫的地圖,尋到城中一戶人家,他靠在牆根下等了一會,沒有見到人出入,四周也無人監視,這纔上去敲門。

開門的胡崇天一臉焦急,把宋虔之拽進門中,趕緊關門,插上門閂。

“快進來,把衣服換了。”胡崇天帶宋虔之進了一間屋子,這家人簡直家徒四壁,空氣裡散發着泥土的味道。

宋虔之換上一身循州軍的號衣,看見桌上的破碗底上膩着一層黑色的膏狀物,他拿手刮下來一點,聞到鍋底灰的氣味,便往臉上均勻地抹開,連脖子、手背和手腕也抹了一層。

再見到宋虔之時,胡崇天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遍,眉頭始終緊鎖着,眼含緊張。

“什麼時候換人?”宋虔之把褲腿扎進鞋子裡,戴上循州軍的帽子,帽子遮到眉沿,“有鏡子嗎?”

“有水缸。”

宋虔之便到水缸旁邊,就着倒影看自己的樣子,把頭髮抓得亂一些,又用鍋底灰蓋住脖子皮膚與號衣分界的地方,手指往衣服裡伸,儘量讓黑色的部分均勻自然。

水缸四周長滿毛茸茸的青苔,缸底遊動着一尾黑色的魚,不知道是什麼魚,足有半條手臂長。

“侯爺……”胡崇天猶豫道。

“嗯?”宋虔之轉過身來,把手從衣服裡拿出來,將腰帶鬆開重新紮好,注視着胡崇天。

“您必須得到軍府裡去嗎?”胡崇天擔憂地問,“而且就您一人?”

“對,我得盯着季宏。”宋虔之說。

胡崇天的目光充滿懷疑,他嘴脣抿成一條線,遲疑道:“要是您信得過我老胡,就實話告訴我,您的計劃是什麼?”

宋虔之靜靜看了一會胡崇天,沒有說話,神色說不上嚴肅,眼神充滿探究。

胡崇天:“如果您打算刺殺季宏,即便您混到他身邊去,最好也不要這麼做。軍府之中佈滿機關,光是守衛季宏的人,裡裡外外就有數百名好手。我知道侯爺有的是本事,但若在陰溝裡翻船,豈不是得不償失?”

“我沒這麼想過。”宋虔之看着胡崇天,眯起眼睛露出笑容,“刺殺他,犯得着讓我去嗎?”

胡崇天訕笑道:“是,那是小的想多了。”

“你回過家了嗎?”宋虔之隨口問,實則在暗暗觀察胡崇天的表情,從胡崇天臉皮上閃過的僵硬抽搐,雖只有短短一瞬,仍落在了宋虔之的眼睛裡。

“去過了。”

“家人都好嗎?”

“都好。”

短暫的沉默後,胡崇天又道:“季宏把弄花坊那條街全剷平了,軍眷都未受牽連,他應當是怕城裡人心不穩,暫時不打算對軍人們的家眷下手。我家裡人還得了間鋪子。”胡崇天的話戛然而止,讓宋虔之先坐會,又問他渴不渴,之後進竈房去燒水。

水還沒開,要與宋虔之對換的士兵就已經回來,他要在家裡待兩個時辰,之後去軍府衙門換值。胡崇天顯然與他說過,士兵見到宋虔之沒有露出絲毫意外,他生得確實也黑,宋虔之現在覺得他混進去沒太大問題了。

胡崇天還有旁的事情,沒呆多一會就先走了。那士兵回家之後,在竈房裡翻出兩塊窩頭,他不捨地看了一眼手裡的窩頭,還是問宋虔之吃不吃。

“我不餓。”宋虔之抓出兩塊肉乾,給那士兵。

士兵舔了舔乾裂的嘴脣,顧不上燒水來泡,便囫圇個塞在嘴裡。

兩塊肉乾明顯拉近了宋虔之與士兵的距離,那士兵挨着宋虔之旁邊,在石階上坐下,沉默無語地看着不遠處的一棵老樹,樹上站着一隻不知道什麼鳥。

士兵嘴巴不停咀嚼,起身把小半塊窩頭掰成兩半,放到離人兩米外、生着薄薄青苔的地上。

等士兵回到石階坐下,鳥在樹上歪着頭看了他半天,終於沒有敵過食物的誘惑,撲扇翅膀飛下來,將窩頭啄碎,甩着腦袋一點一點啄食,倒顯出優雅風度來。

宋虔之看到士兵臉上露出傻笑。

眼前的士兵臉很黑,眼珠也很黑,儘管臉上帶着疲倦,一雙眼珠子卻像是在水裡浸過,亮得很。

士兵吃飽之後,不跟宋虔之說話,進了屋。

沒多一會,鼾聲如雷從裡屋傳出來,宋虔之坐在石階上,環顧這一間破屋,只是一個可以棲身睡覺的地方,泥瓦糊成。他無聊地坐了一會,起身出去,一路買點小食,一面跟人說自己打聽到有親戚已經混到校尉,就是一直打仗不得空,沒尋着親戚家住在哪裡。

逢人問姓名,他就報胡崇天的名字。

結果沒打聽出胡崇天在哪兒,無意中聽到前幾日季宏帶兵回城後,鏟了一條街,把那條街分給軍眷經營,怪就怪在,還派人看着。不少人搖頭嘆氣,有一書生,氣質斯文,偏偏褲腳高高挽起,還挑了一擔書叫賣。

那人見宋虔之穿兵服,不想與他說話。

宋虔之故意拽了幾句文。

書生才嘀咕了這件分鋪面讓軍眷去做買賣的事,最後嘆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麼淺顯的道理,上面的竟然不明白,我看遲早他的人要反。”繼而又搖頭感嘆我大楚國運多舛,竟然北方也亂了,書生顧影自憐,幾乎要掉下淚來。

想我苦讀十年,手無縛雞之力,真要是殺將過來,只有引頸就戮。百無一用是書生吶。

宋虔之聽得好笑,但不能再在此處耽誤時間,告辭找去那條改頭換面的街道。

果然見到有人巡邏,行人寥落。宋虔之還沒走上去,就看見胡崇天站在一間鋪子外跟一名婦人說話,婦人愁眉不展,胡崇天沒說幾句,便在門口坐下來抽一鍋水煙,沒扒幾口,有士兵來帶他離開。

宋虔之跟了一路,見到胡崇天被帶進軍府。

這下宋虔之犯起難來了。

胡崇天進城後去找他的妻兒,想必在那個時候就被盯上了,恐怕季宏抓了他的兒子威脅,留下他的妻子作誘餌引他回家。胡崇天不知道全部計劃,但他知道宋虔之會扮作一名士兵趁換崗的時候混到季宏身邊去。如果宋虔之不去,季宏喝下的酒藥效一過,他立刻就會知道怎麼回事,那其餘送酒的五個人就完了。

去,還是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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