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念德佔據高地,腳下突然一頓,立在一塊巨石上,追蹤他的黑影紛紛停住。
“追了我一路,各路神仙也該露相了吧?”高念德倏然轉身。
黑暗中走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火絨在死一般沉寂的黑暗裡點燃了一枝隨身攜帶的牛油蠟燭,火焰照出一張冷豔的臉。
“是你。”高念德不禁眉一挑,握緊了腰間的刀。
“你師兄呢?怎麼就你一個人。”
“柳素光,你到溯溪來做什麼?”高念德眼角餘光留意四周動靜,心中默禱閆立成千萬不要現身,然而影影綽綽的樹叢中,總好似還有人潛伏。他是草木皆兵了。
周先:“她叫柳素光。”
“你認識?”宋虔之腦袋從周先、陸觀中間擠出來,看向十數米外的兩人,他右手抓着一片芭蕉葉遮住額頭,聲音極低地說,“這個女的怎麼那麼眼熟?”
“她就是給我臉上留下這道疤痕的人。”周先側頭向宋虔之的耳朵,細聲說。
“是她……”那可能就是苻明韶在夯州收的那個妙女,如果是妙女,那她就是奉苻明韶的命令來風平峽。
宋虔之趴在潮溼的草木上,心裡飛快轉着念頭。
如果在破廟審訊周先的是妙女……不,周先沒有必要隱瞞真相,那在破廟再次割開他臉上傷口的人,應該不是這個女人。但不意味着不是她的手下或者同黨,而妙女背後是皇帝。
想到這裡,宋虔之忍不住動了一下。
陸觀一手攬住他的腰,湊在他耳邊沉聲說:“別動,別說話。”
“不是爲你而來,不過我得給你提個醒,你和閆立成已經是落水狗,能上岸就快些上岸,兩虎相爭,你們兩隻小蝦在中間搗什麼亂?”柳素光聲音很好聽,讓人只貪心想聽久一些。
“既然不是爲我而來,你帶你的人走,別跟着我。”高念德手臂上傷口隱隱作痛,揹着人跑了那麼遠,此刻他就像一張拉滿弦的弓,渾身肌肉充滿力量,一觸即發。
“方纔你從北口客棧帶走了一個人,好像是安定侯的公子,怎麼到這裡不見了,你把人放在了哪兒?”
“就在來路上,你自己找去吧。”高念德彷彿想到什麼,放聲大笑起來。
柳素光惱羞成怒:“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依稀想起那年認識你的時候,你罵麒麟衛是皇家的走狗,世間事果然沒有定數。汪汪。”高念德甩着頭兩聲狗叫學得惟妙惟肖。
柳素光胸脯幾度起伏,平靜下來,唯獨嘴角似笑非笑掛着一點弧度。
“你還是好自爲之吧,你那點破事,要是閆立成知道了,他必然化作一條瘋狗,到那時,他頭一個要咬死的不是別人,就是你。”柳素光吩咐手下立刻沿着來路去找宋虔之,走前最後回頭同情地看了一眼高念德,說,“其實我還是很欣賞你,只是跟錯了主子,這都是命。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在溯溪縣見你,再讓我見一次,你的小命我就會勉爲其難收下了,你該知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高念德臉色一時很難看,一句嘴沒還。看着柳素光帶人退走,高念德突然捂住手臂蹲下身。
宋虔之正要往外衝,被陸觀一把拉住。
周先按住宋虔之的肩,湊過去說:“再等等。”
沒過多久,高念德站起身,一步一頓地往溯溪縣城裡走。
宋虔之他們三個不遠不近地跟着,柳素光的人沒有再現身,高念德身形顯得佝僂,在前方搖搖晃晃地走着,突然,他停了下來。
宋虔之被陸觀一把拽得趴下。
前方高念德晃到一棵樹下,手不方便地鬆開褲帶,嘩啦啦的聲音響起來。
跟蹤三人:“……”
高念德回到和閆立成暫居的院落,站在門前左右望了望,繼而推門而入。
正要出門的閆立成差點和高念德撞個滿懷,他一愣,一把抱住高念德。
高念德略顯尷尬地推開閆立成,低聲道:“進去說,金瘡藥找出來,傷口裂了。”
院牆外,陸觀先一步跳上牆去,朝等在牆下的兩人招手。
宋虔之跟了上去,周先跳上去,把宋虔之擠得跳下牆去,落在院內。
“誰?”高念德警覺的聲音響起。
門開了,露出閆立成的臉。
一隻花貓喵嗚一聲撲了過去,從老樹根下一閃而過。
“沒有誰,是貓,你放下,我來。”閆立成重新關上了門。
牆上掛着一隻手的周先氣息奄奄地小聲問:“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你小心點……”話音未落,宋虔之被跳下來的周先踩了一腳肩,撞到陸觀的懷裡,嘴一張就開始叫。
幸好陸觀反應快,一把捂住宋虔之的嘴,宋虔之捂住周先的嘴,周先按着陸觀的嘴,三人黏在一起東倒西歪。
屋裡,高念德白着臉,赤着上身,讓閆立成給他上藥。
“她怎麼會來?”聽到柳素光的名字,閆立成手頓了頓,食中二指並起,從藥瓶裡敲出些許藥粉,紮上高念德的傷口。
“不知道,你說,她是不是知道我投了大殿下?”高念德穿上外袍,胸膛袒露,坐着喘氣,眉宇間帶着疲倦。
“她說你跟錯了主子,那她一定不是大殿下的人。她應該是知道了。但是柳素光效忠於李明昌,李明昌的父親李謙德在先帝時候背叛大楚,到了北方。後來效忠於阿莫丹絨王室,他死後,李明昌子承父業,給坎達英做右相。在阿莫丹絨,右相一職就像是大家族中的管家,錢糧都在他的手裡。李明昌手裡除了沒有兵權,坎達英也從不讓李家與手下愛將結成親家,其他的,他可以說就是當年的周太傅。”
“太陽底下沒新事。”高念德冷刺地嘲道,“但是李明昌是大楚叛臣,坎達英防他是應該的,周家世代忠心,與皇室早已纏在一起不可分割,苻明韶一樣想鏟了他。還好周太傅死得及時,否則說不定會像薛元書……”
“那不一樣,薛元書晚年沉迷男色,耽誤國事,而且他是個鉅貪。”閆立成煩躁地擺了擺手,不太想提這樁陳年舊事,他小聲道,“史書一筆,未必就是真事。”
高念德沒有說話。
閆立成嘆了口氣:“不知道將來史書上會怎麼寫我。”
“傻了不是?我們這些人,怎麼會有人掛心呢?”
閆立成苦笑道:“是我癡人說夢了。”
“不過,要是大殿下登基,我們也能弄個將軍做做,爲大楚開疆拓土,立下功勞。”高念德越說越是心中滾燙,眼睛發亮,他用力握了握閆立成的手,“師兄,只要能辦好這件事,你我就是立下了大功,纔不枉費這六年的離別。這六年,兩千多個日夜,我沒有一天不在想重逢的一刻。你曾經是大楚皇室最信任的麒麟衛隊長,難道甘心做個鄉野村民,了此殘生嗎?”
閆立成沉默了。
“師兄。”高念德注視着閆立成,將他的手貼在臉上,喘息道,“無論你怎麼決定,就算你要現在退出,我也跟你走。”
窗外,三個人腿都蹲麻了。
宋虔之把陸觀的手拉過來,在他手掌心裡寫了個字:“高。”
陸觀握住他的手,裡面的兩個人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他們不但不能說話,更不能動,只能艱難地躲在外面聽牆角。
陸觀知道宋虔之的意思。高念德很高明,他比閆立成有野心,這一招不過是以退爲進而已,如果閆立成現在要退縮,高念德自會用別的法子留他。
閆立成嘆了口氣,抱住高念德,令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那份重量從肩頭一直沉甸甸傳到心底裡,他一隻手撫着高念德披散下來的頭髮,心裡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是師兄對不起你。”
高念德眼睛一紅,嗓子眼被什麼堵住了。
閆立成又道:“你想做什麼,師兄都陪你,但是有一條,賣國的事師兄不做。大殿下要登基可以,他不能引黑狄人來攻佔大楚的疆域,不能讓黑狄人來殺大楚的子民。我會替你把周先抓來,讓他說出霸下劍的下落。”
屋內兩人說話的聲音並不小,加上宋虔之三人武功都不弱。
宋虔之左手肘碰了碰周先的胳膊,意思是:聽見了?
周先無奈地撇了撇嘴,他現在是香餑餑,誰都想抓他。
屋裡靜了下去,陸觀對宋虔之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後退。
宋虔之也不逞能,貓着腰往後退了兩步,陸觀一腳踹開門。
裡面兩隻正在相擁的野鴛鴛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後,閆立成發出一聲大吼:“狗日的王八羔子,陰魂不散,來得正好,師弟,抄傢伙!”
陸觀一個人就能打閆立成,高念德受了傷,閆立成要分心照看高念德,很快就露出破綻,不到盞茶功夫,昔日的麒麟衛隊長就被拿下,陸觀膝蓋抵着閆立成的後背,令他跪在宋虔之的面前。
宋虔之揣着手,站起身,高念德已被周先掏出繩子來捆好,陸觀也將閆立成五花大綁起來。
“你們倆還好沒跟柳素光對上,就這點功夫,還要抓週先。”宋虔之鞋戳了戳閆立成跪地的膝蓋,“費那麼大功夫從容州逃跑,跑到這兒來不一樣被抓嗎?還不如在容州老老實實待着。”
“廢話少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高念德脖子一梗,胸中血氣沸騰,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宋虔之道:“我不殺你們。只要你們老老實實回答幾個問題。”
“好,你問。”
“不行!”
宋虔之被這師兄弟二人同時作出的截然不同的答話逗樂了。
“師兄!說不說都是死,這個理你還不明白嗎?!”高念德氣壞了,想往閆立成身邊挪,卻被周先提着身後繩結制得死死的。
宋虔之在閆立成跟前蹲下來,端詳他的臉,搖頭道:“這才十幾天,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師弟可算把你拖累壞了。”
這話閆立成沒接。
在黑狼寨見到閆立成的時候,他就像一頭山林間的猛虎,兇相畢露。宋虔之說不好他的變化,卻分明覺得眼前的猛虎已成困獸。
“那天晚上襲擊周先的黑衣人,是高念德吧?他手臂上的傷,正是黑衣人受傷的位置。”
閆立成:“是。”
“你們認識柳素光?”
閆立成嘴角現出冷嘲:“你們不是在門外聽了許久嗎?當然也聽見我們在說柳素光的主子。你是不是還想問,柳素光與李明昌的關係?”
“柳素光是李明昌的手下,你們已經說了。但據我所知,李謙德爲了取信於阿莫丹絨,發下重誓,李家世代不回楚地。坎達英也一直防着李明昌和大楚朝廷勾結,柳素光現在效忠於皇上,又怎麼可能同時效忠於李明昌?”
“那賤人上了苻明韶的賊船……”高念德狠狠道。
“不可能。”閆立成平靜地說,“李明昌不會冒讓坎達英起疑的危險,讓柳素光爲苻明韶效命,其中必然有什麼誤會。”
“這個先不提。苻明懋現在何處?”這纔是宋虔之真正想知道的,找到苻明懋,才能將周太后要求他轉達的話告訴苻明懋。
“告訴你大殿下的下落,好讓你帶兵抓他?”高念德失笑,笑出了聲來,咳嗽兩聲,下巴一擡,“你外祖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到你這兒蠢成這樣。”
宋虔之沒有理會高念德。
閆立成想了想,沉聲道:“風平峽戰事緊張,一旦黑狄退出風平峽,那就只能一退再退,風平峽往東,再無更好的天然屏障。黑狄是從東邊打過來,能搶能佔的糧都佔了,匆促潰逃也不能把從孟州和郊州搶到的糧草悉數運走。如果大殿下沒有留後手,那他應該與黑狄人共進退,也許會遁逃去黑狄。”
“你覺得苻明懋不會隱姓埋名留在大楚,伺機而動?”
“留下來太危險,如果我是大殿下,至少會先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再從長計議,以圖東山再起。”閆立成頓了頓,搖頭,“小侯爺,你現在就是一隻無頭蒼蠅,就算拷問我二人也無用,我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抓週先只是爲了得到霸下劍,那是先帝號令三軍的指揮劍,憑藉這把劍,大殿下就有資格重回京城,與苻明韶相爭。只是……技不如人,既然被你們抓住了,要殺便殺,要是你能做主,就放了我師弟。你若是做不了主,總歸我們二人一同上路,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師兄!”高念德一聲飽含悲痛,一路跟閆立成結伴,他早看出閆立成已經是上了年紀,年少時候的勇猛早就不在了,人一生退意,果然萬事皆休。
閆立成沉默地看了高念德一眼,什麼也沒有說。
“還有什麼問題?”
“柳素光是什麼來頭?”
閆立成一愣,沒有想到繞來繞去宋虔之的注意力還是回到了柳素光這個女人身上,他嘴角一勾,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柳素光是個絕代美人,但世上的東西,越是美豔,越是有毒。柳家與李家世代相生,李家祖上不是讀書人,而是江湖術士,李謙德是爲太后煉製長生不老藥被拆穿,逼不得已,才北逃去阿莫丹絨。”
“術士?”這段宋虔之完全不知道。
“先帝將這段往事視爲皇室醜聞,知道的人本就少,加上這些年死的死,逃的逃。不過李謙德也不是隻會煉丹,此人一生癡迷天文術數,確實也讓他算準了不少大事,只是先帝對怪力亂神的事不以爲然,當時太后想讓先帝封李謙德一個國師,先帝沒答應。李謙德才想出給太后煉丹的招,誰知道犯了先帝的大忌,恰好當時太后生了一場病,先帝藉此要處罰他,李謙德討好皇室,尤其是得太后的信任,宮裡遍佈他的眼線,提前給他通了信,所以他才叛走阿莫丹絨。他一生所學俱是數百年前流傳下來的古籍、秘術,你外祖年輕時,也曾拜訪李謙德,就是想看看他的藏書,看過以後,他只說了一句:天機。從此再也沒提過。怎麼,周太傅一點兒也沒有對你說起過這個奇人?”
宋虔之撇撇嘴:“我那會兒才幾歲,外祖怎麼會跟我說這個。”
宋虔之跟他外祖父處的時間本就不長,現在想起來,也很後悔,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
“柳家與李家世代都有姻親,柳素光認了李明昌做乾爹,少時跟着李謙德,應該學了不少神秘之術。天下間就沒有這個女人迷惑不了的男人,她聲音裡有妖,常常讓人稀裡糊塗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了。蔦爲女蘿,施於松柏。這柳家的後人是女蘿,李家的後人便是松柏。”閆立成嘆了口氣,眼神茫然,“所以我說柳素光不可能效力於大楚皇室,除非……”他倒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不可能。”
院子裡突然安靜下來,沒有人說話。
敲門聲響起。宋虔之跟陸觀對了一眼,立刻起身:“我去看看,你們把他倆帶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