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銘牽着晴兒的手,怒意在胸中氾濫。
他曾告誡過自己,不可被喜怒哀樂矇蔽了心智,此刻,他要站在皇室宗親的角度權衡利弊得失。
對朱家江山而言,有些人如至寶,須加以珍惜。方姨就是一顆散落在鄉間的明珠,她在替天子撫民,悄悄抹平人間的苦難與裂隙。大明可以沒有胥役,但不能沒有方姨。
可是,他尚未走出自保自救的困境,也未看透世間百態。持續漂流的心渴望安寧,可惜,異樣的變故總是不期而至。
已近黃昏時分,曠野中的霧靄在低空中形成了一個明顯的分界,,而他的心境一如眼前的自然景象,半是清明,半是迷濛。
“小兄弟,請到書房再談談。”荀良領着朱祁銘重返書房,並吩咐僕人帶晴兒前去用餐。
孩童進餐前的嬉鬧聲充盈在荀家內院,把那裡裝點成了閒適的樂土。書房裡卻是寂然無聲,是非曲直,善惡黑白,勢必在此激烈碰撞。
“保安州是直隸州,下無屬縣,盧二孃肯定要被帶到州城,人一旦進了牢獄,便由不得自己了。”荀良打破了沉默,語意令人不堪細品。
“保安州吏治如何?”儘管心中惴惴,但朱祁銘仍抱着最後一絲期望。
“荀家從不與官府打交道,對州衙的情形略知一二。知州姓樂,據說爲官清廉,這年頭,也只能是清者自清而已,要想保住清譽,就得少管事。保安州的斷獄之事似乎操在判官手中,判官姓曲,此人不好說。不過,衙役既然敢帶走盧二孃,那麼,他們肯定是覺得勝算在握,六十兩銀子,丁二狗能拿到一、二兩就不錯了,餘下的是要分利的,判官瞧不瞧得上這點銀子不好說,但凡事都要往壞處想,銀子不重要,重要是衙役作爲某些人斂財工具的利用價值到底有多大,用別人的六十兩銀子籠絡住一幫嘍囉,這是一筆無本的買賣。”
朱祁銘聽得駭然心驚,不禁爲方姨的處境深感擔憂。
“盧家多半還有兄弟,小兄弟回去招呼一聲,大不了我陪他們走一趟。”荀良斂起憂色,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朱祁銘聞言有些感動,但他讀了不少史書,知道在利益面前,是沒有多少道理可講的,把荀良和方姨的大伯
子、小叔子牽扯進來,於三人有害,於方姨無益。
自己還有一道王子的身份,若運作得巧妙,足以碾壓朝堂上的一切罪惡。
可身上並無信物用來自證,若在州衙內公開自己的身份,保安州勢必會派人入京覈實,無論是帶着自己還是留置自己,前前後後都要花上旬月的時間,這期間自己身不由己,保安州無法維護自己的安全。而且,事情一旦走到那一步,很可能生出旁的枝節來,後果難以逆料。
再說,自己公開王子身份鬧州衙,恐怕不會給天子、朝中重臣留下好印象,回京後恐怕會有後續麻煩。
得拿捏好分寸,得掌控住細節!
想到這裡,朱祁銘篤定了主意。“多謝夫子,晚生一人前往即可。”
荀良詫異地望着朱祁銘,半天說不出話來。
朱祁銘帶上晴兒匆匆出了荀家,身後傳來荀良的聲音:“我會派兩個婆子去盧二孃家幫忙照看孩子!”
朱祁銘回身道聲謝,再看荀宅時,突然覺得荀家乃貨真價實的鄉紳之家,只是差個名分而已。
路邊繁星般的野花依然瀰漫着陣陣清香,只是此刻的馥郁令人傷感。而漸漸淡去的殘陽,悄悄浮起的暮色,讓落寞籠罩住了路人的匆匆行色。
回到家中,見一羣大孩小孩圍在一起抽泣,而小駒在念青懷中睡着了,朱祁銘默默走進房裡,清點他僅有的一點家當。
《史記》還是要還給荀家的。那本《戰國策》和那柄短刀,留給小駒好了,等他長大後或許用得上;還有餅攤大嬸送的蒙綢藤編螽斯,留給晴兒好了;對其他的人,無奈只能送上祝福。
此去州城,在州衙內應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可是,一旦出了州衙,極有可能險象環生。
於人於己着想,盧家村他再也不能回了。此刻的離別或成永訣,心中的不捨與離緒觸動了淚點,方要淚雨零落,他驀然發現自己竟然疏忽了該如何成行這道難題。
且不說自己人生地不熟得方向都摸不準,就算自己路熟,一個小孩子又將如何獨自夜行至近百里外的州城呢?
突然,門外響起一陣蹄聲,暮色中,五道朦朧的人影下了馬,朝門口匆匆走來。
翠兒燃了燈,只見五個壯實的漢子正朝堂中張望,臉上似乎並無惡意。
“誰是小明?奉我家小姐吩咐,我五人陪你去州城。”五人中的一人道。
朱祁銘聞言大喜。荀家這份人情自己還是要領的,瞧五人的神態很像護院高手,定能將自己安全送抵州城,還能護送方姨平安歸來。只是不知荀大小姐的義舉是否附有苛刻的條件。
“不會是白幫忙吧?”朱祁銘難以相信荀大小姐會如此慷慨。
方纔說話的漢子搖搖頭,隨即猶猶豫豫地道:“哦,我家小姐說了,你若再敢承受夫子‘小兄弟’之稱,當心你瘸掉一條腿!”
朱祁銘不禁苦笑,都這個時候了,荀大小姐還在斤斤計較,叫一聲小明叔,有那麼虧嗎!
好在荀大小姐這點要求不算過分,自己怎麼好意思與一位四十出頭的人稱兄道弟呢?
······
保安州州城規模不大,城中居民約有七千人,南北向和東西向各有兩條大街。
州衙位於南街偏中位置,門前有個廣場,廣場四周綠樹成蔭。辰正時分,衙門前陸陸續續聚來十數人,這些人紛紛踮着腳朝衙內張望。
衙堂內,樂知州居中而坐,曲判官坐於側後。兩班衙役分站於兩邊,正中地面上跪着一男一女二人。女的是方姨,臉上憔悴不堪,身上已滿是污垢,顯然昨晚她是在牢中度過的;男的是丁二狗,身上乾淨得很,顯然昨晚他在州城裡逍遙自在。
正閉目養神的樂知州突然睜開眼,於是,奇葩的一幕出現了,樂知州將驚堂木一拍,嘴上卻不出聲,只是斜眼看向曲判官。
曲判官心領神會,喝道:“大膽盧氏,竟敢登堂入室,竊人銀兩,還不快快招來!”未審先判,結局如何,已是不言而喻!
若司馬相如、賈誼還活在世上,一定會被曲判官這番話給氣死。“賈誼登堂,相如入室”,這一典故流傳了千年之久,可如今登堂入室這個給人帶來無尚美譽的詞彙竟被無知者濫用,真是令人無語。
堂中人影一閃,朱祁銘小小的身影出現在了方姨背後。
“不對呀,大人,既然一人有罪,堂上何以跪着二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