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梧見天色漸晚,遂斂了神思,轉頭吩咐身邊的燭信:“明一早去開寶寺請悟言大師過府打醮唸經,你去準備一下!”燭信點頭稱是,調過身便要走開,見自己主子似還有吩咐,遂將調了一半的身子挪正,靜候。
“待忙完了,去東院子裡瞧她醒了不曾!”李青梧知曉燭信已經瞭然他的心思,也不多解釋,撂下這句便往自己的園子扎去。
李琛原籍兩浙,祖塋還在老家,只把祖先牌位貢置於開寶寺內,太師府每逢祭日都會到寺裡拜祭,因而李府和開寶寺關係匪淺。明日請悟言大師過來給老爺超度,做法事,一應俱事還得要準備仔細咯。燭信對於李青梧的最後一句話,並不作多想,只飛身前院,找來大管事李前、二管事李後一塊兒商量明日之事。
剛纔李青梧口中所說的東院子原是很大的,也是有名字的,只是府里人圖個方便,便稱這座影紋院爲東院,這般叫着確是要比影紋院來得順口的多。影紋院子裡面錯落着三四座小園子,蕊娘所住的園子位於院子最東邊,也是最僻靜的一處園子,此時的園子外,只餘斑駁的竹影兀自搖曳着。
園內的主屋子裡已經掌了燈,吳媽和翠靈剛伺候蕊娘喝了湯藥,蕊娘正發着汗,懷裡還抱着女兒,母女倆深情對視。蕊娘只覺得自己的女兒似是洞悉一切一般,那炯炯的眼神邊盯着自己,邊還作着變幻不定的樣子。弄得她每次都不好直視懷中小不點兒的眼睛,偷偷收回視線,敗下陣來。
然後蕊娘就暗道不妥,自己生的這小不點纔沒幾天大,能看出個什麼勁來,難不成她還真能辨出個子醜寅卯來不成。
於是,她又對上女兒那雙燦如星辰的眼珠,小眠兒仍然毫不懼畏,和孃親比耐力,她穩操勝券,睡了一個白天,早養精蓄銳好了的。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美貌孃親,絲毫不覺眼痠。因而再一次,蕊娘先行轉開了視線,只是這一次她是藉着給女兒整理襁褓來着。雖蕊娘有意在手上使了點力,懷中的小身子被撥動地左右擺了幾下,可小不點卻沒有因此轉移注意力,還在全神貫注地在盯着自己看。蕊娘有些泄氣,索性在那粉都都的小臉蛋“吧嘰”一口。
聲響驚動了正忙各自手上活計的吳媽和翠靈,二人聞聲趕至前來,恰好看到小眠兒張開小嘴,流着口水笑開了。這一笑叫三人同時看呆了,她們有多久沒見着過這般清澈純粹、這般激盪人心的笑容了!
在這個清寂的夜晚,在這個被悲傷籠罩着的角落,這一抹笑容猶若一抹天上射過來的光華,照亮了三個人的心。蕊娘禽着淚將女兒的臉貼在自己的臉頰處,粘了幾下又粘了幾下,混了一臉的口水也全不自知。
只是這時偏院門被叩響了,如此時刻,這叫門的人真是令人着惱。卻不知還有誰會這時候過來找她們,三人相互間對視了一眼,皆十分疑惑。
吳媽拉着翠靈,悄悄地打開主屋門,一陣涼風襲面而來,吹得竹簾沙沙作響。她們只靜立於門檻處,不再向前走去,直到再一次響起叩門之聲,翠靈才緩步走至院門,躬身透過門縫向外仔細瞧過去,瘦瘦的月光下,依稀可辨門外站着的不是燭信卻又是誰!
翠靈一愣,一時忘記收回正瞪得老大的雙睛,正負手而立的燭信對着門縫內的眼珠子斜倪過去,輕聲笑道:“看清了來人,還瞪着作什麼,速速與我開門,我只說兩句就走!”
翠靈不明就裡,一通胡思亂想,該不會這時候來重提舊事吧!也忒不會挑時候了!扭扭捏捏地只把門開了一小半,卻也知顧不了羞了,遂低嗔道:“怎麼這會子想起提那事來了呢?老爺這剛走,少說一年內是辦不了這事的,只管慢慢候着就是了,巴巴地這時跑過來!”
翠靈沒臉沒皮地一氣說完,也不敢擡頭,只一手扶着門沿兒,一手緊緊揪着衣襟。一旁的燭信聽了,掀了掀脣角,也不應話,幹盯着翠靈只是看。
翠靈見一直沒人吭個聲,不禁蹙了眉頭舉起眸來,卻見燭信一臉戲謔,登時鬧了個大紅臉。敢情人家不是專爲那事來的!哎呀,這可怎生是好!哎呀呀,羞死了,羞死了,撞死算了!暗地裡跺了不知多少腳,直默默地把可憐的腳跺麻咯,才復又擡了頭來,索性豁出去了,迎上燭信的目光,順便私下將燭信打量。
“嗯,雖不是富貴豪華客,倒也是個風流好後生”,翠靈在肚子裡評價道。
這邊燭信正自心下暗樂,想來翠靈對自己心裡也是允了的。便近前一步,唬了翠靈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燭信遂頓了腳,壓着嗓子:“也不定非要等一年後,這給老爺守孝,也輪不到咱們做奴做婢的。待這陣子忙完,我就向大爺討了你過門。以後還在這裡當差過活,我瞧你在這園子裡就好,圖個清靜!”他也不管翠靈受住受不住,那口氣只當翠靈是自己的人了。
翠靈心知不妥,可也只瞠着目,卻是把個頭都埋進胸脯裡了。燭信見她沒話,接着道:“今兒大爺讓我過來瞧瞧,你們主子醒了沒,可有甚大礙不曾?回頭缺什麼,就捎個信,我們爺不會短了你們的!”
聽及此,翠靈才稍稍緩了緩勁兒,含羞帶怯地回道:“小姐酉正左右才醒的,剛喝了湯藥。真是得感謝你主子,我們小姐正該補補身子呢!”
燭信點點頭,掃了她一眼,忽地接道:“你也該補一下了!”
翠靈一愣,忙擡了頭,卻看燭信的身形已沒入竹林深處了。便轉身回了屋子,同蕊娘、吳媽少不得細語一翻。
話說燭信碎着步子一路往西邊趕來,這邊李青梧雖早早進了書房,也早早執了筆,卻是神思縹緲,意馬心猿,愣是半天下來也沒落下個字來。直到遠處,一陣碎步聲傳來,才堪堪起筆,筆尖才觸上紙面,便是一句: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原來印在腦裡,刻在心裡的人,就是這般模樣的,寒依疏影蕭蕭竹,春掩殘香漠漠苔。
無奈一聲長嘆,喚了已經候至門外的燭信進房裡來。燭信暗覷了眼自己主子的面色,心下猜了個七七八八,對着主子微一拱手,回道:“那邊酉正時醒過來的!”
李青梧怔怔地看着紙上墨跡尚未乾的字,點了點頭,擱了筆,復又一聲長嘆,沉聲道:“把裡間收拾一下,今晚就宿這裡,明早卯時叫起我!”停了一下,轉頭對着燭信接着道:“待會奶奶那麼來尋人,你看着應付了!”
燭信聽後連個頓也不打,也不出門喚婢女去,只一徑奔裡間擺起牀鋪。這燭信十分機敏,深得李青梧器重,平日裡近身侍候,有時連丫環都省了,原先李青梧一直貼身照顧的丫環,現下倒是都留在大奶奶方氏屋裡伺候了。
稍後,燭信服侍主子歇下,自己於外間榻上湊合一晚不提。
第二日辰初時分,李青梧已領了開寶寺悟言大師入府,作起了法事,超度李太師早入輪迴,護佑李家上下週全。
許是這法事果然奏了效,也許是李府得天佑,之後的一年裡,李府並不曾發生一件不順心的事,闔府風平浪靜,俗話說,這沒有事便是最大的好事了!
如今的溫國公府的確很溫很靜,東邊的影紋院內更溫更靜,而蕊孃的日子也同自己的園子一樣從來平靜着,只是忽然有一天,這樣的平靜被人脆生生打破,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這……這人卻是誰來?
“娘!”這一聲甜膩膩、嫩嘟嘟的叫喚,聽得好不喜人哪。原來小眠兒近來已開始咿咿呀呀學語,只是一直從不咬出個字來。將將的那一聲“娘”,叫蕊娘幾人聽在耳朵裡,直如天籟。
吳媽喜笑顏開,正挺了個大肚子的翠靈也是樂得不行。去年近端午時,李青梧作主將翠靈配了燭信,二人成婚不久,翠靈便得佳音,有了身子也不在家將養,只要隨着蕊娘、吳媽一塊兒。反正平日也沒什麼粗重活,翠靈一併燭信也就由她了!不過眼看就要生了,過幾日也該回去待產了!
翠靈撫着肚子,笑着對眠兒哄道:“好眠兒小姐,再過幾個月,給你送個伴兒過來!”
小眠兒張大了嘴,細細的哈喇子流到了下頜,呆呆的好不可愛。然後又是一聲“娘!”
蕊娘一把摟過孩兒,泣聲答應:“嗯,好眠兒,乖眠兒,娘在這!”
這下,小眠兒着實喊順了口,不住地開始:“娘!娘!娘!”
走至這處也是“娘!娘!娘!”個不停,走至那處也是“娘!娘!娘!”個不停,再沒有個累的時候了!她叫着吧,蕊娘還得答應着,若是忽略了一聲,那她必提了音調,以更嬌柔可愛的聲音繼續叫喚個不停。這園子裡的三人聽着都還好,只顧心裡歡喜着,也不覺得鬧。
只是隔牆有耳,隔了兩座牆他還是有耳啊。這邊太傅府西苑牆院邊的兩棵大榕樹下,照舊擺着盤棋枰。兩個黃口小兒仍坐在一年前那位置上,時隔一年,兩人皆有所見長,年長的開始長開了,年小的也初見俊逸端倪。他們此次會面當然免不了一場廝殺。尤其是那年長一些的小哥,自上次輸了個沒臉,回頭沒少下功夫,這次一見着面便拉了表弟過來,誓要殺他個流水落花去也,掰回那失去的顏面。
這邊的表哥儼然一副躍躍欲試的狀態,那邊廂小表弟卻是一臉睥睨周遭的神色,四歲多點的娃,可那譜擺得真是……真真是貴不可言。
眼下他手裡雖拈着棋子兒,可是心並不曾落在棋枰上,隔壁那一聲聲喚孃的娃娃音,早已鑽進他的耳朵裡,心下還暗忖:“去年那會子出生的娃娃,原來是位小娘子阿……這都會叫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