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艙內不少人皆有些微醺,不會兒,從迎暉池的西邊隱約傳來絲竹琴箏之聲,那樂音離得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頃刻間,便見一艘花舸悠悠地從西向東劃將過來,直停到中央,正對錦龍號的位置才停止下來。
這艘花舸不曾建有艙位,唯有巨大的露天甲板從船頭延至船尾,船身雕琢得色彩紛呈,四周錦帛絛帶揚揚飄蕩個不歇,還有兩排舞伎隨着音律在甲板上踏舞吟歌。
樂聲動聽婉轉,舞伎身姿搖曳,兩岸的觀衆不約而同地沉醉其中;而泊於這條北岸且其上齊集了大梁朝最尊貴之人的三艘大船,此時亦樂樂陶陶。
皇上眼睛輕闔,手上還握着酒杯,頭跟着旋律一點一點,餘下衆人也是靜靜地欣賞池湖中央的人物美景。
突然一聲清脆的碎響“啪”驚擾了錦龍號上的人,大家齊刷刷地尋聲看過去,只見那聲脆響的肇事者此時正惶恐無比,哆哆嗦嗦、顫顫巍巍地俯伏於地,牙齒嗑了半天也沒嗑出一個字來。倒不是由於她沒見得世面太過緊張之故,卻是因爲那位坐在她身旁、真正的始作俑者實在明目囂張,而她人小勢微,此般衆目睽睽之下,她所能做得也就是什麼都不做。
即便這麼多雙眼睛注視着,陳王仍是一臉的隨意無謂,兩根修長手指在那正跪於他腿邊的宮女的下巴處來回磨挲,那宮女早已冷汗涔涔,而他似乎樂在其中,偏着頭緊盯着宮女,嘴色勾得狠狠的,一臉邪戾之色。
李眠兒挑眉朝陳王那裡斜覷了一眼,遭殃的宮女果然有幾分姿色。只是在這種皇上皇后俱在的場合,被一向落拓不羈的陳王下手,多半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是以她才如此緊張害怕。
相對於那宮女的驚慌失措,陳王的神態則簡直可以用事不關己來形容,也忒奇怪,明明他這副樣子很壞很邪,可若是說他猥瑣、說他淫穢偏偏又覺得十分不妥當,因他眼下的神情委實從容得叫人懷疑,那宮女下巴上的手指可真是他的?
很快。艙內就悄然響起一些竊竊竊私語聲,李眠兒側眉掃了一眼龍椅上的皇上皇后,不用說。彭皇后自然是一臉陰冷不屑,而太宗皇上並沒有多加關注,依舊微闔着雙眼,盯着對面花舸上的表演。
李眠兒不解於皇上的行爲,卻無從得解。少不得作罷。
不過陳王妃待不下去了,凜着臉踢了踢跪在她和陳王中間的宮女,低喝道:“光愣着作什麼,還不速速收拾了,退下去!”
聞言,那宮女如得了保命符一般。一連磕了三個頭,然後顧不得地上的碎瓷瓦片可能扎傷她的手,只胡亂將那些碎片捋至裙襬中。再拿袖口將地上的水漬抹淨,便倉惶退下,閃沒了身影。
中間沒了阻隔,陳王妃端起几上一杯茶盞遞到陳王手中,嘴裡說了句什麼。陳王隨手接過,仰脖飲盡。自始自終沒有看其他人一眼。
李眠兒不禁瞄了兩眼陳王妃,暗歎她的胸懷,不料陳王忽然瞥向自己這處,李眠兒不宜再看,匆匆收回視線,看向別處。
老巧了,視線落處正好坐着紫熙公主同她的駙馬王錫蘭。
自從上次疏影同自己誠訴她與王錫蘭在怡月山上的那番糾葛之後,這還是李眠兒頭一次仔細王錫蘭,不同往次的淡然,這一回她要用十二分心思來觀察他。
之前賽龍舟時的那身窄袍已被他換下,眼下他着一襲紫色寬袍,額覆同色系頭冠,雙肩佩以金塗銀革帶,腰束錦色腰封外系金絛,雖坐着難掩其頎長身材,加之眉清目秀,舉止倜儻,討得女子歡心不過舉手之力耳!
王錫蘭緊挨着紫熙公主端坐,二人頻頻耳語,王錫蘭面容輕快,紫熙公主神情歡娛,笑意直達眼底,不知被王錫蘭逗以何事恁般開懷。
李眠兒見他二人夫婦表面上如此和睦親熱,忍不住回頭朝疏影處探看去,發現那丫頭的眼睛也正怯怯地往那看呢!
不由回過頭低低地輕嘆一聲,疏影果然只是嘴硬,明明早已心繫王錫蘭卻死不承認,不曉得王錫蘭對她是真心還是逢場作戲!
這麼一想,李眠兒抑制不住好奇再次睨向王錫蘭,恰好紫熙公主擡手整理掉落額間的一縷碎髮,舉手間眼眸一轉,於半空中撞到李眠兒的視線。
李眠兒本就心如明鏡,之所以多看兩眼王錫蘭,皆是因着疏影的緣故,是以她在遇到紫熙的目光時,並不如何在意,只簡單回之一笑,便抽開了視線。
然而就在她眼角的餘光將要覆於眼簾之下時,恍惚間依稀觸着了紫熙公主眼中那似有似無的一抹陰冷之色,而那抹陰冷偏偏叫她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敢置信,遂李眠兒即時地睜眼回眸想要確認,可紫熙公主已經側過臉同王錫蘭交談起來了。
李眠兒不動聲色地重新闔下眼簾,粉薄的眼瞼遮住眸底神色。方纔紫熙公主目光中不小心流露出來的那抹寒意,她曾在兩個多月前的那場賞花宴上見過,當時她因受不了斷腕的疼痛,暈厥倒地,卻在倒地的瞬間瞄到紫熙公主那沒有半點溫暖的眼眶。
後來她也屢次回想,總以爲許是自己當時疼痛過度,神志意識皆已錯亂,誤讀了人家的眼神也不定,之後也就了罷。
可今次再見,她卻不敢再作之前那樣的想法,自己與紫熙公主至今,明面上並無半點衝突,何以她那樣看待自己。要說真有的話,也就數一年前的御花園內,她無意間聽到那段陳王與紫熙之間的秘密談話,可是他們兄妹定然不曾發覺自己,若是當真查現什麼蛛絲馬跡的話,自己也無需活到今日了,再說當時不是還有周昱昭在場麼,如果陳王真是發現他們二人躲在深叢中的話,他沒有理由不知覺的。
那自己究竟因爲什麼招惹到了紫熙公主呢?李眠兒想了半晌終是未果,不由深感無力!
李眠兒幾不可見地搖搖頭,既然紫熙公此如此不歡喜自己,那疏影她更沒有緣由去喜歡了。她扭過頭瞧了瞧疏影,卻不知她看到王錫蘭夫婦那情投意合的樣子又會作何想法。
好在那丫頭還知道些分寸,懂些眼色,並沒有一直盯着那邊看,這會兒正安靜地盯着池央的花船看戲了。
當局者迷,李眠兒想破腦袋沒想通紫熙公主這一茬,她這一上午的千小心萬小意只放在曾同她有過蜚短流長的楚王和陳王身上,謹慎不帶謹慎,不願與他二人多有半分接觸,免得平白無故惹來彭皇后、楚王妃等的敵意。
而對於紫熙公主,她只直來直去地想她二人之間的恩怨,重心又多半放在一年前御花園那個情形,根本就沒有朝紫熙的駙馬王錫蘭身上想;再者,王錫蘭同周昱昭情如手足,並且也知曉自己同周昱昭之間的那層關係,還從中穿針引線,怎麼可能與自己搭起界呢!因此她沒有刻意迴避,反倒大大方方地暗中觀察起王錫蘭來。
可她的行爲,在王錫蘭的妻子紫熙公主看來,完全傳達着另外一種意思……
李眠兒替疏影傷懷着,傷着傷着,覺得口渴,便順手從几上端起茶盞,心不在焉地一邊喝茶一邊看戲,卻在心底謀算着晚上要好好探探疏影丫頭的底,也好趁早幫她籌劃籌劃。
三兩口將杯中茶水飲盡,李眠兒放下杯盞,即刻身後走來一個宮人,替她將杯盞重新滿上。
李眠兒思緒被倒茶的宮人打斷,索性不再糾纏疏影的事,心道這姻緣的事實在是人力不可左右的,就算自己千般謀萬般算,最終也不定落個什麼下場,更何況是爲她人謀算姻緣呢?
李眠兒拋開雜緒,不若品茗賞戲,於是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前方的花舸,專心看起戲來。此時甲板上演着的是雜耍,兩岸的觀衆看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拍手叫好。
幾近午時,日頭漸盛,不過毗湖而泊,錦龍號的船艙中絲毫沒有暑意,很是涼爽。即便那此立於露天下的觀衆們,依舊熱情高漲,並沒有因天氣熱而生出半分減退。
艙內的人不再拘於本座與鄰里之間你敬我飲,悄然開始走動起來。
看了會兒戲,李眠兒的心情慢慢得以平復,這會子覺得咽喉又有幾分乾澀,就托起茶盞來,打算再飲上一杯解解渴。
不料,杯壁剛觸及脣角,不知從何處伸過來一隻胳膊,好巧不巧地抵到了自己的肩膀,李眠兒一時不備,將手一抖,大半杯茶水順勢傾了出來,悉數全灑到她膝頭的裙子上。
好在這杯茶因她顧着看戲晾了有些時候,不是很燙只是有些溫而已,可是這時節不比冬天,現下身上所着的衣裳不過春衫,那茶水已經浸到皮膚上了,好不難受。
李眠兒忍住驚呼的衝動,不欲引人他人側目,只迅速地放在杯盞,伸手撣了撣裙上的水漬,再將裙子展開一點,不讓溼處緊貼皮膚,同時也好叫風快一點將溼處吹乾。
一切弄妥之後她才偏過頭,不知身側來者何人,定是過來給長公主敬酒的,卻這般不小心!
斜眼瞄見一襲絳色紗袍的楚王一手提着小酒壺,一手託了個小酒杯立在身側,背對自己,躬着身子正給長公主斟酒。
那……將才碰灑自己茶盞的那隻胳膊便是此人的?
雖找着元兇,又見是楚王,本沒打算髮作的李眠兒更要息事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