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顧我怔住的神情,直接就往山下走,我來不及細細思考,只知道自己答應了渡厄監院要護他周全,倘若他執意下山只是送死,便慌忙轉身去追。下山的路已是冰霜滿地,又陡又滑,李曄卻是毫不顧忌地一個勁兒朝前走,我大步跟在他身後跑,“李曄!李曄你回來!”可他充耳不聞,腳下生風般越走越快,我氣急,“李曄!李曄你給我站住!”我急着追他,一個不小心,腳一滑全身就栽了下去。
我嚇得雙手亂劃,大叫道,“啊!救命啊!啊!”結果還是沒有控制住重心,腰背應聲落地,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靴面上滿是寒霜。我疼得哎呦連連,躺在冰涼的地上無力起來,卻還是忍痛喊道,“李曄……你給我站住……”
已走遠的他聽到動靜,回頭緊張地看我一眼,我又急又難過,趕緊支起身子,結果胳膊一軟,又整個人癱了下去。他過來攙我,“不是讓你自己走?跟着我作甚?”
“我答應過渡厄監院,既然你不走,我也不走。”
他似有不忍地輕嘆一聲,“可是你已經這樣了……”
我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模樣,只好道,“我的腳崴了,你到我左側來,架着我下山。”
他微愣,卻還是在我的注視下,慢慢架起我,待我站好穩住了腳,便對他道,“走吧,我陪你一起去靜思觀。”他聞言眉目有幾分動容,很快地扭過頭去,只看着眼前的路,再不看我。我心下疑惑,便試探着問,“你是不是……早就猜到我是女的了?”
“嗯。”他大方承認道,“但是我一直不敢確定。”
“可是……我沒有想到,渡厄監院會是你的母妃。”我反問他道,“所以,渡厄監院就是宸貴妃了?”
李曄沉默地點點頭。
我終於恍然。渡厄監院和念奴嬌的容貌氣質很是相像,秦公公臨死前曾說過,念奴嬌是依靠着像宸貴妃才能格外得到恩寵的。所以,渡厄監院和宸貴妃是同一人確實無誤。
如此一來,宸貴妃就是來自玉訣的羽上。
是了,宸貴妃的名諱即是絮羽,“上”,便是對她的尊稱。
我思忖片刻,又問,“那……你怎麼既不在宮裡又不在江南,跑到靜思觀的後山住着了?”
“我在宮裡越發想念母妃,感覺很壓抑,就偷偷過來。”他頓一頓,語氣艱澀,“哪怕只是這樣遠遠地看着她,幫她的道觀做些雜事,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聞言,心裡漫過一陣痠痛,腳又疼得厲害,遂扶緊了他,兩個人俱是冰冰涼涼,動作極緩地往靜思觀走去。又行片刻,終於下了山,他看着大敞的後門,神色焦灼地徑自往裡衝去,我暗叫不好,一個人蹦蹦跳跳地在後面跟着。但是靜思觀完好如初,並沒有什麼血腥的痕跡,直至走到飯食間,空影真人和其他姑子們皆七竅流血,暴斃身亡,趴倒在飯桌前,我在外面不敢進去細看。
抿脣隱忍着快要掉下來的淚,又和李曄快速往渡厄監院的屋子走去。渡厄監院的屋門也是敞開的,然而屋裡什麼都沒有,除了我摔碎的碗和地上的幾灘血,連打鬥的痕跡都看不見。
李曄看到此情此景,有些崩潰地低語,“母妃……母妃呢……”
“渡厄監院不會死的!她對琴郎閣有用!琴郎閣騙我給她下毒只是想要帶走她!不是爲了殺她!”
“琴郎閣?黎國人?”李曄稍稍回神,揚聲道。
我鄭重地點頭,心裡卻在暗想,琴郎閣應該已經順利掌控了渡厄監院,那麼赫哲應該已經被暗衛救走,很快宮裡也會知曉靜思觀被毀的消息,我應該先讓李曄回宮,保證他的安全,然後去與陸閣主交涉。
赫哲,還有百里大夫,他們都會幫我的吧……
我銳利地瞄了一眼李曄,嚴肅道,“看來你得先回宮,我去救渡厄監院。”
“不行!你這樣怎麼去救!”他慌忙握緊我的手,“我是斷不會讓你一個人去冒險的!”
“禍是我闖出來的,應該由我去承擔!”我大聲道,“你應該知道那幫黎國人有多厲害,也應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你不會武功,也沒有和他們接觸過,你去救,毫無勝算!”
“我是江山王,我對他們,肯定有利用價值!”
我搖搖頭,“他們不是伊舍人,對你的權位沒有太大興趣,換句話來說,他們可能比你想得還要可怕,你是應付不了的。渡厄監
院能在危急時刻把你託付給我,你就要相信我的能力,我一定會把渡厄監院救回來,你相信我,好麼?”
他緊鎖眉頭,隱忍道,“我相信你,可我不捨得你冒險。”
我面上一驚,慌忙抽出手,深吸一口氣對他道,“時間拖得越久,於我,於你,於渡厄監院,都不好。”
他抿脣,一向閒散的面容在這一刻顯得頹然。
“爲了讓我後顧無憂,你回宮保護好你自己,可以麼?”
見他默然須臾,終於妥協地輕點了頭,我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便慌忙離去,一瘸一拐地往城中走去。
因爲崴了左腳,所以我幾乎是靠着右腳在用力,不出一會兒就覺得痠麻無比,可是內心正如翻江倒海般難以安定,便也咬着牙撐到了將軍府。守門的家丁看到我瞪大了眼睛,趕緊上前來攙我,“靖嘉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看來我這幾天不在並沒有被人發現,我立刻道,“大哥呢?”
“回公子的話,將軍出去辦事了,這兩日都不在府中,不過聽說今日就要回來。”
我點點頭,“扶我到大哥的書房去等他。”
那家丁趕緊應下來,直至扶我在大哥的書房坐好,我揮手催促他下去,他猶豫道,“靖嘉公子……您的腳傷了……”
“不礙事兒,你先出去吧,回頭我再找人給我處理。”我停了停,又補充道,“不準把這件事告訴老崔,聽到沒?”
“是,靖嘉公子。”
他這纔出去,替我關了門。我在書房靜坐着,只想大哥早些回來,好與他商量對策。一時心煩氣躁不能忍耐,便站起身隨手翻了幾本書,卻突然從裡掉出一卷畫。
我好奇地將其徐徐展開,卻是一幅精緻絕妙的美人圖。
畫上的美人梳着再簡單不過的單螺髻,斜插一支冷玉簪,眉目如畫,雙瞳剪水。翹挺的鼻樑不僅顯得嬌美,更有一股巾幗英雄的獨特傲氣。她臉頰上浮着兩酡微紅,不知是刻意點了胭脂,還是本身的氣色就好,總之看起來極其明豔,還有那洋溢着的甜蜜笑容,看着真是羨煞旁人。
可是這樣一張傾國傾城的面容,我卻很是熟悉,也很是震驚。
我握着畫卷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這美人儘管身着樸素的碧衫襦裙,卻還是掩不住眉眼間隱隱透出的狂戾,她身後畫着的,是一樹樹喜慶的滿堂紅,旁邊還有一行蒼勁有力的題字……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贈吾摯愛小如。
正是大哥的筆墨。
我死死握着畫,指節用力地泛白,卷邊都被我握得皺了,隱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的聲音。
“將軍,靖嘉公子在書房等您呢。”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身後是大哥歡喜的聲音,“你在這兒幹嘛呢?一回來就聽說你在這裡等我,也怪我,臨走之際太匆忙,沒有和你打招呼……”
我麻木地轉過身來,手上還提着那幅畫卷,大哥見狀,臉上的笑意驀地僵住,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畫,又神色慌張地看向我。
“有女妖且麗?裴回湘水湄?摯愛小如?”我譏誚地笑。
“雍月……”他喃喃出聲。
“你的摯愛竟然是伊舍赫如?”我質問他,又覺得荒唐無比,“哈,對了,要不是她,你怎會在被俘後還能與我結爲兄妹?還能留有玉印而無人干涉?要不是她,你怎會在拒不投降的時候遭遇極刑?卻從來不會有性命之憂?愛之深,恨之切,伊舍赫如那樣折磨你,可見你們之前有多恩愛!”
“雍月你聽我說,她早前在帝都認識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她的身份……”
“夠了!”我氣得打斷了他,“我知道她之前來過帝都,可我死都沒想到她竟然會和你有關係!我沒有問你爲什麼會是她,我只想問你,你怎麼到現在還留着這幅畫!你怎麼,到現在都還不肯娶妻!”
大哥怔怔地張了嘴,雖然沒有回答,但我已在他的神色裡看清了他的心思,“你還忘不掉她!你還忘不掉她!唐靖恩,當日西嶺一戰,最先是她出陣迎敵,那時候她還身在病中,你怎麼會打敗仗!你怎麼會!”
他眼裡閃爍不定,嘆道,“我早說過,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要不是你心軟,西嶺不會戰敗,胭脂河不會淪陷,我不會家破
人亡,此後種種,都會變得不一樣……”
原來我的命運,是因他而改變的。
“對不起……”他嘆道。
“事已至此,我不想聽你道歉!我只問你,要是當日大夏和伊舍兵馬相向,被俘的是伊舍赫如,你會不會親手殺了她!”
大哥眼含悲慼地看着我,看着怒氣衝衝的我,卻始終不答話。
我真真厭煩了他此刻的逃避,厭煩了他此刻的沉默。
是他陪我在鳴悲泉堅持,是他帶我從遙關到帝都與我共進退。
到頭來,到頭來,他竟然深深愛着敵國的公主!
直到此時此刻,他還在一如既往地深深愛着她,儘管她將他百般折磨。
無論有多少條人命犧牲在他對她的情愛裡,他都不捨得殺她。
我怒極反笑,“唐靖恩,大夏唐府之前爲何沒落,恐怕不止是你帶兵戰敗了吧!你和伊舍赫如有情,陛下是對我們唐府有嫌隙!你卻還要留着她的畫像!你卻還愛着她!”我將畫卷狠狠拿到身前,“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現在,我要替你把畫撕了。”
“不要!”他突然出聲,焦急地往前踏了一步,我停下手裡的動作,寒心地看着他,與他冷冷對視片刻,末了有氣無力地將畫卷丟到地上,麻木地往書房外走去。
“唐靖恩,你都如此了,我還顧忌什麼,就這樣吧。”
他趕緊從我身邊跑過,小心而疼惜地將畫卷拾起,輕輕拍着灰塵。這一幕極其扎眼,他用情至深,可伊舍赫如,那個冷傲毒辣的公主,她知道麼……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將軍府,綠翹突然跟了上來,“唐雍月!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這幾天沒回來,我都不敢告訴別人,就先替你瞞着,你倒是說句話呀!”
我沉着臉,用力掙開她的攙扶,她還緊緊跟着我,幾次試圖靠近,急得都要哭出來,“你到底怎麼了你說話呀!你別這樣好不好!你腳都這樣了你還想走到哪裡去!”
正糾纏着,忽聽身後一聲呵斥伴隨着一陣鑼響,“皇長子出行,閒雜人等速速避開!”
我愣了愣,終於停下腳步,看着聲勢浩大的隊伍從旁經過,想到皇長子一向吃齋唸佛,什麼時候出行會弄如此大的陣仗,遂澀澀開口問綠翹,“皇長子這是要去做什麼?”
“去城郊的靜思觀上香啊。”
“靜思觀?”我詫異道。
“是啊,靜思觀是皇家道觀嘛。”她忽而湊過來小聲道,“聽說裡面修行的大多是宮裡出來的舊人,以前戰事還不吃緊的時候,陛下每年都會派皇長子去上香體恤,今年邊關打了勝仗,自然就恢復了。這兩天將軍出去,就是籌辦此事的。”
我聞言猶如五雷轟頂,綠翹見狀急道,“你到底怎麼了,快跟我說說呀!”
我面色蒼白地緩緩搖頭,心裡一團糟卻不知該如何應對,忽聽一聲清脆響笛,赫哲的暗衛從四面八方突襲而來,手裡暗器直指御轎裡的皇長子。帝都繁華擁擠的長街,在一瞬間炸開了鍋,人羣慌亂奔逃,唯留停在最中央的御轎立時被箭雨淹沒。
鮮血從裡噴射在轎面上,到處都混亂得不可開交。
我和綠翹被驚慌失措的人們撞來撞去,我用力推開她,“快回府!”
“唐雍月!唐雍月!”她急得就要回來拉我,卻被人羣隔開,順着人流被擠得越來越遠,暗衛們得手後圍在御轎的四周一動不動,再沒有對任何無辜的百姓動手。
我悲情凝望這慘烈的一幕,瘸着腿緩緩走向御轎,顫抖的手一把撩開帳簾,裡面那位尊貴的皇長子,四十餘歲,儒雅面容上凝了死前的驚恐,華貴的衣衫上遍佈血窟窿。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
但是我可以確信的是,嫡庶兩派的惡鬥,都將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嗒嗒嗒,是愈來愈近的馬蹄聲。
背後一股勁風帶過,我被人一把攬起,穩當當地躍於馬上,被駕馬之人牢牢地圈在了懷裡,熟悉的溫暖覆於周身,我怔怔回頭。
是他,是那永遠倨傲的側臉,永遠驕傲的神色。
“赫哲……”
“阿月,我帶你走。”
駿馬飛奔出了城,和自由的風一般並駕齊驅。
我之前怎麼說來着,倘若赫哲要帶我走,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跟他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