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廝殺裡,白衣謫仙執起我的手,藥香濃郁而飄散。他左手燃起火焰,右手冷結成霜,妖風侵邪,鬼影生魅,憑藉着無相的幻術,伊舍人輕騎心智被擾,越發潰不成軍。虛實之間,我與他並肩而立,亭亭如畫。
“阿月,我們又見面了。”他輕笑着對我道。
“百里大夫……”我幽幽嘆出聲,他沒死,此刻就真切地在我眼前,真是萬幸。
遙關之役從夜裡戰到天明,終是告捷。伊舍人倉惶退至平安鎮,我軍也傷了元氣,暫時駐守着城門,井水不犯河水。
百里大夫同我一起住進了遙關軍營,他是此次擊退伊舍人的功臣,那一身顯露出來的高深幻術,令衆人驚奇不已,無不對他充滿敬意。
魏大哥等人設了酒宴,邀他出席,見我與他是舊識,便讓我去請。
我雖然在戰場上得他所救,與他盡釋前嫌,但此刻恢復平靜,許是近鄉情怯,倒是倍感彆扭,遲遲站在屋外不敢敲門,不知該用什麼態度去面對他。
暗自糾結着,門突然“呼啦”一聲自己開了,他正坐在桌旁面向屋外,吟吟看我。“阿月,怎麼磨磨蹭蹭地不進來?”
不知爲何,他此次回來雖然神態容貌都還是本來樣子,但我總感覺哪裡變了。難道是他自作主張地捨命救我,又擅自離開,才讓我們的默契不復存在?我對他,從未如此尷尬,而他竟毫不自覺。
我轉身掩了門,故作自然地在他面前坐下,他帶笑的視線一直停在我身上。
“百里大夫……我……”不自在地瞥了他一眼,又繼續道,“今夜酒宴,還請你過去,大哥他們想跟你道謝。”
他輕輕點頭,痛快答應着,“好啊。”便一直笑着不說話了。
見事情辦妥,話已傳到,本想和他敘敘舊,結果在他溫柔的注視下倍感壓抑,只好又起了身打算離開。
“你這就走了?難道不想和我說說話麼?”
我躊躇片刻,復而坐下,悶悶道,“謝謝你……救了我……”
“我應該的。”
給他的回答一堵,我不知該如何繼續,他看出我的窘迫,對我笑笑,“怎麼了?我又不是什麼惡人,幹嘛這麼緊張?”
“百里大夫……”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說真的,你爲什麼要救我?倘若是其他的病也就算了,可是血崩一事非同小可,拿你的安危來賭,就不怕麼?”
他聞言從容道,“怕的話,就不賭了。”
我想想也是,他的心懷策略,怎是我可以比擬的?
“那……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所以才離開的?”想起那天他的面色蒼白如雪,映在灼日下清逸得不似凡人,我就覺得無比愧疚和心疼。
他隨意地彎了嘴角,不作答地默認了,又瞥見我手上包紮的傷口,稍皺了眉,“誰給你處理的?包紮得這麼難看。”
呃……難看?我有些無語,忙答道,“噢,是軍醫幫忙弄的。”
“我來給你重新弄吧。”
我搖搖頭,回絕道,“算了算了,小傷而已,不用那麼麻煩。”
他便又繼續笑着不說話,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氣氛開始詭異起來。手無意地擰着衣角,半晌後驀地來了一句,“赫哲把你抓走了?”
“嗯。”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狠絕的冷冽,轉眼又是雲淡風輕,我幾乎懷疑是我看錯了,他不在意地回道,“我走以後,身體虛弱不能自理,結果被人發現,赫哲王子便收留了我。我騙他說你已經死了,他便將我困住,爲他研製起死回生的藥。也多虧了他困住我,我纔有時間慢慢恢復。”
我認真地看向他,仔細端詳着這張清逸出塵的臉,他一身白衣勝雪,仙氣多於俠氣,倒顯得疏離了許多。我在心裡暗自揣測,他從前只爲解咒籌謀,沒有名銜虛利之爭,又與赫哲交好,百里大夫……何故變成了這樣?
“你在想什麼?”他幽幽問我。
“沒什麼。”我斂了眉目,“你記得晚上出席酒宴,我先回去了。”
他見我表情不善,便也不多作挽留。
轉身踏出他的房門,忽想起一事,稍側了頭對他道,“我現在是大哥的弟弟唐靖嘉,還請你不要多嘴,對我也不要再向從前那般親密了,會被人誤會的。”
“知道了。”他淡淡回我。
天色將晚,魏大哥在議事堂設了酒宴,爲此次遙關之役慶功祝賀。我們大夏,已經很久沒有打過勝仗了,所以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好不得意。我的心裡也痛快不少,等到去了帝都,天下漸漸太平,我就真的可以功成身退。以目前來看,夏朝重新崛起指日可待。
魏大哥的將位最高,他端坐在前,我與大哥,世淵,百里大夫則分坐兩旁。魏大哥率先舉了杯道,“此次遙關告捷,多虧幾位出力,尤其是這位百里先生,真可謂是我大夏的貴人,若不是您的幫助,此戰必定艱苦。”
百里大夫也舉了杯,笑道,“將軍擡舉了,哪是什麼先生。我與雍月乃是知己,一路相伴追隨。殺敵報仇,保家衛國是雍月的心意,我自當鼎力相助。”
魏大哥有些訝異,語氣驚奇道,“哦?那倒是雍月這小子的福氣了。只不知您是哪裡人,今後有何打算?”
百里大夫誠懇回道,“在下乃是黎國人,如今兩袖空空一身坦蕩,也沒有什麼打算。”
大哥在旁感嘆,“難怪您的幻術如此出神入化,原是來自黎國,說來黎國也是現今唯一還和我大夏交好的鄰國了。”
魏大哥點點頭,提議道,“既然您沒什麼打算,黎國又和我們大夏友好往來,如若不嫌棄,便與我們同行可好?加之您與雍月交情很深,那就是自己人了,不妨隨我等回帝都,享受榮華富貴。”
我眉毛一挑,見坐在對面的世淵正對我微笑,便也展了眉目,聞得身旁百里大夫爽快道,“如此甚好,承蒙關照了。”
衆人便都高興地笑起來,魏大哥忙道,“來來來,我們飲盡這一杯吧
。”
之後又是一陣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百里大夫與他們相談甚歡,我不勝酒力,便提前離了席。走出議事堂,習習涼風拂過面部燙熱,覺得瞬間清醒許多。忽見前方夜色裡有個人影,一時好奇便走了過去,那人聽到動靜轉過身來,原是尉遲晟。
“你怎麼在這?”我稍帶了些醉意,懶懶問。
“想看看你。”他輕言出聲,又覺得有些曖昧,便補充了一句問我,“你怎麼出來了?”
尉遲晟沒有名分,不能參加將領們的酒宴,只得隨普通士兵們喝酒作樂,我看出他心裡寂寥,從前那個風光得意的尉遲府少爺,突然變得平庸,一定很不習慣吧。
“我不適合待在那麼熱鬧的地方。”簡單回了句,我便關切勸他,“尉遲晟,你那麼厲害,以後一定會成爲大將軍的,你算是來對了軍營,我卻渾渾噩噩舉步維艱。”
“他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怎麼想這些有的沒的?”他擔憂地看我。
百里大夫變了……或者是我變了……總之,有很多東西即便回來也不能完好如初。我藉着醉意,有些嬌憨地搖搖頭,“他呀……算了,還是不說他了。”
尉遲晟抿脣,愣愣看我,“終是贏了這場仗,遠沒有想象中的艱辛,可見世事總有它自己發展的規律,關於以後,我們都無法把握,我同你一樣,覺得舉步維艱。”
我輕閉了眼,連呼吸都帶着淺淺的酒香,才行至如此,便已經很是疲憊了。
自遙關之役後,赫哲在平安鎮駐守不過幾日,就率軍返回了草原。伊舍人留守了一部分的軍隊控制平安鎮以及邊關十六城,大夏也決定暫時休養生息,動盪不安的西嶺終於迎來了久違的太平無事。
很快帝都就下了詔命,魏大哥擢升爲驃騎威武大將軍,世淵復了撫遠將軍的名號,鎮國公也跟着得了黃金萬兩的賞賜,大哥則復位定安將軍,我也跟着擢升爲少將,唐府一時間風光無限,我與大哥也就自然而然地和好了。就連軍營裡的每個士兵都有獎賞,六月初我們便會攜部分精銳隊伍返回帝都,接受正式加封。
大夏自此生機無限,少年將軍世家子弟們,個個都是意氣風發。我勤於練功,倒是進步不少,許是開始長身體了,平日裡吃的飯也多,即便是勒緊束胸布,也越發能顯出曲線來,常常令我苦惱,待在男人堆裡便更加小心翼翼。
“咦?你最近怎麼曬得這般黑?”尉遲晟問道。
百里大夫在旁幽幽地說,“不僅如此,手上身上凡是能看見的地方,都有疤痕和繭,你一個女孩子也太拼命了。”
我自然疼惜,只是毫無辦法,便悶悶不做聲,百里大夫方笑道,“罷了,從我回來你就和我莫名生分,無論如何,還是讓我先給你好好調理一番吧。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怎可生得這般勞苦模樣?”我便又在他的妙手裡變得白淨清秀,華服着身更顯英氣颯爽,風采無限。
夏日光景好,榮耀加身,心無雜念,人生得意大抵如此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