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說隻言片語,兀自低頭擺弄着腰間的和田玉印,指尖摩挲着那塊光滑,暗暗想着心事。大哥他們談論的無非就是朝堂上的陰謀陽謀,勾心鬥角,最終卻也沒什麼計策,只得一句審時度勢,靜觀其變,結束了這短暫的算籌。
送走魏大哥和世淵,我仍待在大哥身邊不肯離去,大哥看出我的欲言又止,便對我寬慰笑笑,招我靠近些,“究竟何事讓你如此不快?跟我說說吧。”
我認真地想了想,嘴上卻遲疑着說,“也許,皇長子真的沒有江山王適合當一個君主。”
大哥聞言臉色一滯,卻很快地恢復如常,只勸我道,“你並未接觸過江山王,怎麼知道他比皇長子更適合呢?就連陛下曾經都說過,他的兒女中,只有皇長子李憲的性子最像他。”
“那也許,陛下的性子,本身就不適合做君主呢?”我大膽道。
中原以西的伊舍人對我夏朝的國土虎視眈眈,這些年來戰爭不停,百姓流離失所,而陛下已經很多年沒有上過朝了。他只顧在後宮享樂,每逢危機便召大臣秘密商議,這其中多是以高丞相爲首的庶派人物,若是需要打仗,纔會想起重用嫡派,難免使嫡派心懷不滿,與庶派的爭鬥便更加激烈。
荒廢朝政,用臣不當,外交手段懦弱,軍隊實力無能,這樣的陛下,並不適合做君主。
大哥驚得忙按住我的嘴,稍低了頭沉聲斥道,“你這是什麼話!若給旁人聽去,非說我們唐府大逆不道,再牽扯到整個嫡派的人可就……”
“我當初不是因爲這樣才假扮唐靖嘉的。”我冷冷打斷他的話,咬咬牙狠道,“你不是告訴我,哪怕我不做事,頂個名頭安分守己,對唐府來說也算是一種榮耀麼?你不是告訴我,我們與庶派相爭,是因爲江山王等人是禍亂朝政的奸邪,哪怕政鬥險惡,我們也是在爲百姓謀福祉麼?可是你說的清君側,保家國,我什麼都沒有看見。”
“那你看見什麼了?”大哥皺着眉問我。
我搖頭,“公道自在人心。我只是懷疑,我現在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大哥聞言有些無奈,勉強道,“既然你已經卷入了這些紛爭,就無法再天真地相信誰對誰錯。就像你看到的,我也不是這麼正直,所以你認爲公道的一方,也未必能善良到哪裡去。”
他這話說得不錯。我只看見了江山王小小年紀就擁有的成熟心智,卻忽略了高丞相的老奸巨猾,以及庶派的其他牛鬼蛇神,怔了許久,驀地只留下一聲嘆息。
“我知道,你一直怨我。”大哥說話的聲音竟有些顫抖,他俊朗神氣的面容此刻顯得很是憔悴,正滿眼複雜地看着我,竟像是離不開了一般。我也苦楚地回望着他,對剛纔的冷言冷語有些不忍,“我從來都不怨你。”
“我從來都不怨你。來帝都,假扮唐靖嘉,所有的決定都是我心甘情願,我亦有我的目的。我也知道,你有你不可推卸的責任和使命,整個唐府的榮辱都仰仗着你,現在又是動盪的時局,你也寸步難行。”
“你能明白,我就安心了。”大哥微微動容,“只要天下太平,我一定立刻送你離開,擺脫這些俗世紛擾。”我卻已不敢再存有奢望。
這半年,經歷了太多出生入死,比起真刀真槍的血戰,如今這些陰謀詭計更
讓人難以招架,說不定哪天我就行差踏錯,等不到天下太平了。
“這些都是後話。我本想着,江山王或許會比皇長子更適合當一個君主,可是聽了你的話,也覺得很有道理。其實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即是頂了靖嘉的名,便是替他做事,他一定很希望能夠在你身邊幫你成就大業,如此我也就再無異議了。”
“你這麼懂事,我真的欠你太多。”大哥誠對我道。
這世間人與人的糾葛實在很難分清,就像我和百里大夫萍水相逢,起先他利用我,後來因我犧牲,我自認欠他的也還不起,可是他沒有問值不值得。如今我也沒有問值不值得,也許我心裡是覺得值得吧。
我也是有自己的目的,我頂了靖嘉的名,就能更方便地查清我的身世,只是這些我都沒有告知大哥了。
“不過,我仍然很想知道,爲何要如此執着地擁立皇長子呢?”
大哥正色對我道,“只有涉足才知深淺,我們唐府一向自恃正統,爹還在的時候就已經和嫡派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了,要想動搖或是轉變實在太難,稍有不慎,整個唐府都會隨之覆滅。”
我心裡恍然,暗笑自己是否又使起那些矯情彆扭的小性子了,既來之則安之,儘管我有自己的想法,在沒有查清身世之前,我都要替靖嘉做好份內之事。
於是努力地扯出了一個笑容,淺淺回道,“你只當是我方纔糊塗好了。”
大哥的神色也緩和了許多,遂如往常般摸摸我額頭,“沒有別的事了?陛下召你進宮,所爲何事?”我微愣,在碧蘭小軒巧遇江山王,無意將麗妃的珍珠掉在了不該掉的地方,還有陛下有意將雲歆公主許配給我,這些事我究竟要不要說呢?
看着他疲憊而強裝笑顏的樣子,我有些心疼,此時告訴他也是無濟於事,便乖巧地搖搖頭,直道,“並無特別的事,左右不過陪陛下隨便聊聊,也不敢多說什麼。”
大哥這才放心地收回了手。
很快,由我承辦月夕夜宴的旨意就下來了,大哥等人只當我是得陛下青睞,還能在江山王風頭更甚的時候,爲嫡派長點臉面。我卻更加擔憂,日復一日地做着噩夢,喪親那天的慘狀又開始在午夜侵擾我的心神。
月夕夜宴不能不辦好,但隨之而來的會是公主下嫁,我的身份一旦被拆穿……每每想到這我都不敢繼續,只能頭疼地獨自嘆氣。平日裡與我最親近的綠翹自然也發現了我的變化,只是問也問不出什麼,便更加小心謹慎地伺候着我的起居。
然而麗妃是真的失寵了,她的父親被貶了官職,昔日風光招搖的娘娘,只消一個夜晚,便銷聲匿跡,再無人提起。我心裡納悶,想知道陛下究竟是怎麼處置了她,她遭此大禍也和我有關,倘若來得及,我還想要幫她挽回。只是深宮本就是非地,我真怕已經置身事外的自己,也會跟着被波及。因着月夕夜宴的事我常常要去宮裡走動,便琢磨着向宮人們打聽此事,但他們大多諱莫如深,我也只好作罷。
再說承辦月夕夜宴,陛下要我弄些新奇玩意兒,我一時也沒什麼好的想法,只能常常往御製監跑,吩咐些尋常打點的事宜。御製監是宮裡專門負責這方面的署局,這日,我剛從御製監出來,便遠遠看見世淵路過,想着同他一起出宮,我忙喚道,“世淵。”
他聽到動靜,駐足等我,“月兄弟又去御製監,是爲月夕夜宴的事情麼?”
我點點頭,“是啊,暫時也沒什麼好的想法,就只好去御製監吩咐些常用東西。”
他笑道,“確實辛苦,不過我相信,月兄弟你一定能做好。”
我不顧他的這些客套話,只反問道,“你呢?進宮做什麼?”
“噢,我陪芙兒的。”他說起來有些害羞,“芙兒在長安宮等我呢。”
我臉上有些不自在,他一個外臣大張旗鼓地在宮裡亂竄,還不是靠着準駙馬的身份,得了陛下准許與雲韶公主作伴,我怎會問出這麼愚鈍的問題,平白招致尷尬?
“那你先走吧。”我呵呵笑着,故作輕鬆地說,“原以爲你要出宮,還想同你一起,看來是不需要了。”
他也不和我多作寒暄,隱隱中像是有些躲我的意思,“嗯,我就先走了。”說完便迅速地轉身離開,往長安宮的方向去。我有些不解,他對我的態度從未如此唐突生澀,偏逢着單獨相處時,他就諸多忌諱。我有些敏感地看看自己,都是如常的男子裝扮,並未覺得有何不妥,只好猜測他是新婚將近,決定珍惜眼前的雲韶公主,與她多多發展感情吧。
突然就有了失意,曾經並肩作戰的兄弟,說過永遠不會丟下我,如今也要成家,整天繞着別的女子轉,再不可能像軍營裡那樣,毫無嫌隙地與我作伴了。我突然想到許久未見的尉遲晟,不知他在京師館待得如何,任性叛逆的少爺脾氣改了多少,有沒有曬黑,有沒有變瘦,有沒有想去找錦瑟……
就這樣邊想邊漫無目的地逛着,也沒有急於出宮的念頭,宮人們見到我都畢恭畢敬地施禮,剛開始我還很不習慣,但是三五步就要碰見一羣,便也逐漸適應了這本不屬於我的身份。百無聊賴之際,突然想到麗妃一事,心裡存着好奇,便決定再去一次碧蘭小軒。
依舊是那條隱蔽無人的小宮道,只是剛踏過第一道宮門不久,便聽見有壎聲隱隱傳來。
這壎聲嗚嗚咽咽,空而悠長地迴盪在我周身,卻好似久久盤旋而去不到更遠的地方,令聽者心生淒涼哀怨,又忍不住氾濫憐惜之情。我便走得更快了些,壎聲也越發清晰起來,正是從碧蘭小軒裡傳出,我不禁疑惑,會是誰呢?是誰的惆悵吹出了這般悽清的壎聲?
直到我站在碧蘭小軒的門口,躊躇着不願轉身進去。
因爲我聽得有女子在唱,“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這唱詞,字字句句都是悲涼之意,讓我也跟着心酸,再仔細聽去,歌聲裡又有了哽咽的哭腔。她唱了一遍又唱一遍,中途驀地停了,只餘哭泣和着那低低的壎聲,壓抑而悲苦。
我稍側了身,正對着碧蘭小軒那破敗的院子。
李曄一襲荼白色的寬袖華服,正毫不在意地坐在殿前積滿了灰的石階上。他迎着光,眉眼卻出塵不染,只有修長的指節捧着脣邊的竹壎,發出那攝人心魂的樂聲。我遙望着他,甚至不敢踏進院子,生怕擾了這觸景傷情的一幕。
唱詞的女子想是在殿裡,她不再唱,李曄便也沒了心思,黯然放下手裡的竹壎,擡起眼來遠遠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