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府裡便直奔賞珍閣,去找那尊純金夜叉明王像。
依舊吩咐了旁人不要來打擾,掩好門窗便小心地踱步進去,謹慎地將其捧在手心,仔細端詳着,卻並未發現有什麼異常。
突然憶起李曄的話,“別想那麼多了,你的心病估計就是這麼來的,與其思慮這些沒準的事,不如回府裡,好好看看心。”這其中的意有所指令我懷疑,忙低頭往明王像的心口處看去,果然漆色比之其他部位要稍顯淺淡。
我疑惑地用指尖摩挲,霎時印上了些許的彩泥,再用力刮幾下,卻見上面依稀可辨幾個奇怪的符號,應是梵文。我多留了意,默默在心裡記住,遂裝作無事地將其放回原處,離開了賞珍閣。外面陽光明媚,天色正好,我突然想到上次無意發現的廢棄園子,有意過去轉轉。
“雍月,你過來。”大哥突然出現,沉聲問我。
我被他嚇到,顯得有些無措,只能恍惚着向他走去,遲疑着,“大哥……”
“雍月。”他略靜一靜,面色更加嚴肅,“昨天江山王派人傳話,說留你在宮裡過夜,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這才反應過來,登時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不敢應聲。 Wωω¤ тTk Λn¤ C〇
“回答我。”大哥的語氣多了幾分嚴厲。
“我……我在宮裡突然身體不適,碰巧遇見了他,就……就……”
大哥見我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又氣又急地將我拉近一步,“雍月,你是個女孩子,知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危險?我在府裡擔心得要命,若是你的身份被察覺,我該如何救你?雖然我支持你常去宮裡走動,可是江山王這人,小小年紀就城府頗深,你跟他親近,很容易吃虧,爲何這麼不懂事?”
“這些事情我自己會仔細,當時也是突發狀況,要不然,我也不會以身犯險在他的宮裡過夜啊……”我委屈地回道。
大哥見狀有些動容,神色也鬆了下來,“雍月,你告訴大哥,你對江山王,有沒有存別的什麼心思?”我聞言有些羞憤,急道,“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在大哥眼裡,雍月是那種見了男子就存心思的人麼?”
他忙擺擺手,“不不不,我這也是擔心你,你知道的,大哥是個粗人,不會說話,你別往心裡去……”我嘆口氣,有些無奈地看他一眼,“大哥,我知道你擔心,可是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的事,你要相信我,我斷不會在這種時候出差錯的。”
“好,我不問了。”他拍拍我肩膀,“你說你身體不適,怎麼了?想你病還沒好透,月夕夜宴就近在眼前,我着實心疼。”
“病也不礙事,養養就會好,之前該治的都治了,可見不能急。對了大哥,我打算過兩天出去走走,看看民間有什麼好玩的,說不定可以在月夕夜宴派上用場。”
大哥點點頭,“也好,你先回去歇着吧,出去的時候叫綠翹和幾個下人跟着。”
我雖然不願有人看管,眼下也不好駁了大哥的意思,便溫順地應了聲,往聽雪齋方向去,還未行幾步,便見老崔慌忙跑來,神色焦急地附在大哥耳邊,小聲語了幾句,我不由好奇起來,停在原地駐足觀望。
“莫非又是庶派的人在搞鬼?”大哥聽了緊皺起眉。
“發生什麼事了麼?”我也有些緊張,忙往回走了幾步問道。
老崔一臉無措地看着我,大哥略略沉吟,嘆道,“雲韶公主病重,婚約延遲了。”
“不可能!”我有些驚,決斷道,“昨日我還見過她,她氣色很好,精神也不錯,怎麼會好端端地突然就病了!”大哥對我擡擡手,冷靜道,“雲韶公主的身體一向不太好,自幼便體弱多病,雖然這時候出事有些古怪,卻也不是不可能。”
我聞言仔細思索一番,料想庶派也不會阻止這門婚事,畢竟雲韶公主並不太得寵,背後也沒有什麼勢力,這門婚事除了能給我們嫡派長些榮光,也沒有什麼了。
估計大哥也是這麼想,他鬆了口氣對我道,“你先回去歇着吧,凡事有我
,你別想太多。”
我點點頭轉身離去,暗笑自己最討厭這些人心算計,卻偏偏停不下來地往裡摻和,可是走着走着,心裡突然激盪一下,婚約推遲的原因,還有一種可能,而這種可能正是旁人所猜不到的……世淵喜歡我,萬一雲韶公主病重是和此事有關……
我趕緊閉上眼搖了搖頭,已不敢再想下去。
憂慮重重地回了聽雪齋,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照例喝了用陛下賞賜的玉蟾熬的藥,便對着銅鏡癡癡發呆。綠翹拿了件硃紅披風裹在我身上,順勢摸了摸我冰涼的手,“你還是去牀上躺着吧,本來身子就不好了,別又着涼。”
我無所謂地笑笑,見鏡中的自己身形單薄,一頭青絲委委而垂,正瞪着一雙沒有情緒的眼睛。綠翹站在我身後,也跟着瞧,“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星星一樣。”
驀地有些出神,又想起李曄的話,“這雙眼睛,就是給了十五六歲的婷婷少女,都增色不少,更何況是你?它不應該生在男人的臉上。也難怪你如此清秀,令其他男子看了都動心不已,好一雙魅惑的傾世眸。”
綠翹忽然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麼呢?”
我這纔回過神,她卻登時來了興致,躍躍道,“我給你梳個姑娘家的髮髻可好?”
“姑娘家的髮髻?”我又重複了一遍,心裡有些緊張和期待,她笑着點點頭,“反正你本來就是姑娘家嘛,我還未看過你正經的女子裝扮呢。”
“萬一被人看到可就不好了……”我猶豫道。
“不會的不會的,誰要來找你也不敢貿然唐突,我只不過給你梳個髮髻,沒什麼。再說了,咱們就是躲在屋裡梳着玩玩,不會被誰發現的。”
“那要是大哥突然來找我呢?也把他攔在外面?”我還是有些擔心。
綠翹嘟着嘴想了想,對我信誓旦旦道,“這不還有我嘛,萬一將軍來了,你就趕緊跑到牀上去裝睡,我幫你把他擋住!”
聽她這麼說,滿心的期待沖淡了一絲顧慮,於是緩緩點頭,綠翹便歡喜地拿起了梳子,認真爲我打理起來。時隔半年之久,我已快要記不清自己曾經的裝扮了,比起當初我也長大不少,一想到自己久違的模樣就要重現眼前,又是興奮又是緊張。
“梳什麼髮髻好呢?”綠翹託着腮思考着。
“梳……雙丫髻吧。”我澀澀地提議道。
“雙丫髻?”綠翹歪了歪頭,想想遂對我笑道,“也好,就梳雙丫髻!”
她將我的髮絲從中間分成了兩撥,各自擰成環,從鬢角各留了一縷,總算是心靈手巧,沒過片刻就已完工,只是苦於我額前沒有碎髮,看着顯得頗爲古怪。我靜靜看着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從前在尉遲府,也是這模樣,細細看去又大有不同。如今五官更爲明朗,比之從前略顯成熟,身上穿的也不再是素雅的襦裙,果然是改變許多了。
“要是額前有碎髮該多好……肯定伶俐又可愛……”綠翹喃喃道,又四顧環視,“咱們這裡也沒有胭脂水粉,將軍也真是的,雖然你女扮男裝,但也應該把這些方面照顧到呀,總不能一直不恢復女兒身吧……”看着綠翹爲我抱不平,我有些好笑,“把這髮髻拆了吧。”
“拆了?”她驚訝道,“剛剛梳好的,爲什麼要拆?”
我噓口氣,“看看就行,你辛苦了,拆掉吧。”
她似是難以理解,不願道,“這樣子很好看啊……”
“留久了易被發現,總歸不好。”我淡淡道。
綠翹大驚小怪地睨我一眼,只好悶悶地動起手來,我透過昏黃的銅鏡,對她無奈笑笑。
七月的光景轉眼過半,我終日在聽雪齋養着,除了府裡的人就沒見過誰,那尊純金夜叉明王像也沒有再管過,世淵和雲韶公主的婚事果然推遲,嫡庶兩派的爭鬥被推在了我那方紅格子的窗外,無丁點干擾。
我的身體差不多也恢復了,心境平和起來,病情
便沒有復發。
這天,我着了件雲錦斜紋白衣,髮絲高高束起,那枚溫潤的和田玉印被重新佩在了腰間,我辭了大哥,攜着綠翹在帝都繁華的街上晃盪,身後不遠處跟着幾個小廝。雖說熱暑天氣,但我久未出門又病情纏身,熾烈的陽光撲在我略顯蒼白的皮膚上,有種融恰而舒緩的暖意。“咳咳,後面那羣人一直跟着,好煩啊。”綠翹湊過來對我輕聲道。
我雙手負於背後,微揚起脣角,“前面有個戲樓,據說很是熱鬧,每每光顧都座無虛席,我早就有興趣了,不如擠進去看看,也好甩掉後面的尾巴。”
綠翹想了想,擔憂道,“可我不喜歡看戲……”
我笑意更甚,“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個戲樓的點心可好吃了,什麼栗子糕,涼瓜果,荷花酥,玫瑰餅,蜜三刀,如意卷……”
綠翹未及我說完就已忍不住,兩眼放光道,“行行行,就去那個戲樓吧,是哪家?”
“就在前面。”我順手指了指,“囈語樓。”
與綠翹行至門口,果然人流擁擠,都簇在樓前寸步難行,混亂中瞥到兩幅精緻華貴的琉璃對聯,右書“醉生夢死”,左書“枕戈待旦”。我暗想,如此奢侈之物大可說明,此樓背後必有權貴富商做靠山,只不知是帝都抑或朝堂中的何方神聖了。
我拉起綠翹的手,笑道,“正好人多,趁他們還沒跟上來,先往裡擠。”
綠翹也對我眨眨眼睛,與我一同奮力向樓裡挪去,僵持半晌,終得踏進門檻。
這囈語樓的內裡也是極其地絢麗華美,大堂正中有一戲臺,兩旁立着巨型的祥雲桂蘭柱,五彩的燈籠晃花了眼,光線也有些幽暗。戲子還未上場,偏座有樂姬反彈琵琶,靡靡之音不絕於耳,果然與外面大有不同。
酒客食客看客們都搶着佔位,人聲鼎沸,熱火朝天,雖然很是擁擠,但我和綠翹都被這歡騰的氣氛給渲染了,臉頰被照得紅撲撲的,好奇和欣悅不言於表。綠翹是小姑娘裝扮,多少有些不便,我在混亂之餘不忘將她拉往懷裡,生怕誰魯莽衝撞了她。
“咣啷”一聲鑼響,霎時全場肅靜,我扶着綠翹站在人羣中,努力往戲臺上瞧。
一個身披青衣,濃墨彩畫的戲子端着身段,踩着細碎的腳步輕快登場。他略微回身,半大白袖遮住眉眼,忽而又似偷似縱地往臺下飛了一個嫵媚的神色,自是叫好聲一片。這時他才委婉地露出臉來,抿脣淺笑用長袖打了三個折,開腔唱曲。
“宛丘先生長如丘,宛丘學舍小如舟。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任従飽死笑方朔,肯爲雨立求秦優。眼前勃溪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遊。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勸農冠蓋鬧如雲,送老齏鹽甘似蜜。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餘杭別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旗旄。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棰。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居高忘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別駕舊齊名。如今衰老俱無用,付與時人分重輕。”
綠翹本在找尋點心吃食,聽他唱曲也像被勾了魂去,疑惑道,“他唱的什麼?”
我癡癡道,“不清楚,只是覺得和一般青衣大有不同,神似嫵媚形卻端莊,唱的不是那麼嚴肅,字字句句卻透着股渾然正氣,言如戲謔,實則深沉。這唱詞真是極好,其中大有深意,不知爲何人所作,我倒是從未聽過。”
綠翹笑道,“你讀的書越發多了,說起話來也文鄒鄒的,讓我聽不懂。”
旁邊一個儒雅的中年男子聽了我剛纔的言論,忍不住插話,“這是蘇軾所作的《戲子曲》,小兄弟說得很對,這唱詞通篇像是在說戲,其實是自嘲書憤,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我也笑着迴應點頭,“這戲子的功底也很深,意韻把握恰如其分。”
“這是自然,他可是如今囈語樓最當紅的優伶,秦夢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