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氏謠》在帝都甚囂塵上,我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人人都說我與李曄有染,而麗妃是頂我做了替死鬼。在背後陰我的人甚至翻出了舊事,說我早在民間流浪時便和平安鎮的一位富家少爺不清不楚,在遙關軍營是衆所周知。加上世淵和雲韶公主的婚約推遲,免不了令人聯繫多作猜想,於是整個嫡派都因此事惶恐不已。
大哥焦頭爛額,悠悠衆口難以抵擋,只得派人出去查找謠言流傳的線索。
我在聽雪齋足不出戶,心煩意亂地歪在院子裡的竹椅上,隨手翻了幾頁手裡的書,卻是半個字都看不進去,索性扔到一旁,閉目養神起來。未過片刻,綠翹便來了。
她走到我近前,輕輕執起旁邊案上的蒲扇,給我搖起風來,我這纔有些舒緩,懶懶道,“如何了?查出是誰散佈謠言了麼?”
綠翹聞言手裡的動作放慢了些,我覺得風小,便睜開眼,正對上她苦澀的神情。
她有些難過地看着我,想說什麼又不忍說,我暗暗握緊雙拳,極力按捺自己的情緒。
綠翹遂面帶擔憂地勸我,“咱們,還是別計較了,謠言總是過一陣子就自己沒了。”
我的目光凌厲,咄咄逼人道,“休想要我忍氣吞聲!大哥也是和你想的一樣吧?拿不出像樣的辦法對付,就希望謠言自己消失,時間一長確實如此,可是以後呢?世人怎麼看我?如今有人敢這樣陰我,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我斷不能忍!”
綠翹嘆了口氣,好言道,“清者自清,你這麼優秀,世人是不會因此輕瞧你的。以後咱們多留個心眼,提防着點,估計也就不會再有此事了。”我不屑地冷笑一聲,“綠翹,可還知有句成語叫三人成虎?雖然事情本身是假的,但說的人多了,就會變成真的。”
她聽着也覺得有道理,只好苦悶地點點頭,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稍稍平復了胸中火氣,站起身來在竹椅前踱步,認真思慮着。綠翹遂放下手中的蒲扇,立於一旁靜靜看我。
“大哥究竟有沒有查出來是誰在散佈謠言?”
綠翹答道,“是去查了的,說是有個小廝早些日子拿了糖哄小孩子們去唱,小孩子們拿了糖就在帝都到處宣揚,這才鬧得滿城風雨。”
顯然是有人在暗中指示而自己不出面了,我又問,“可能查出那小廝是哪來的麼?”
“雖然不清楚,但是有個人很可疑。”
“哦?”我揚聲道,“是誰?”
“是庶派裡的御殿守統領譚易。”
聽到“御殿守統領”這幾個字,我不由地挑了下眉,尉遲晟如今已被分配到御殿守,負責看管守衛禁宮,我最近去宮裡的次數屈指可數,自那日我過生辰後,便再沒見過他。心裡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這個譚易按理說是尉遲晟的上司,我有些擔心,日後尉遲晟在御殿守會否因爲我而不好過。
我不解道,“爲何說是此人?”
“早些日子,譚易帶着一隊御殿守新兵在帝都的煙雨樓吃酒,據說……據說……”綠翹話至此處,卻顯爲難,硬是不敢繼續了。
我忙追問道,“據說什麼?”
“據說在席間,尉遲晟喝醉了,被譚易故意套話,說你曾在軍營被誤會成是他的孌童……當時煙雨樓裡好些人都聽見了,不過那些同席的御殿守都是剛剛分配的新兵,也不敢說什麼,唯有統領譚易,官職比較高些,他的嫌疑最大。”
我着實吃了一驚,尉遲晟的酒量不錯,怎麼會突然喝醉說出那些話來?莫不是譚易不懷好心,故意算計他,才害他失言?我在擔心自己之餘,也開始煩憂尉遲晟的前途。他說他不需要我的保護,我才放手應允大哥拉他進御殿守。他已經是嫡派之人再明顯不過,但他還未成氣候之前,上頭有譚易壓着,這次是藉機拿我開刀,以後可就不好說了……
我沉聲道,“大哥怎麼說?”
“將軍也是沒轍的,那譚易是御殿守的統領,一時半會兒動他不得。”
我原是明白了,嫡派裡的每個人都清楚,我本是嫡庶兩派爭鬥間的犧牲品,即便查清了陷害者的底細又如何?我還是得照樣認栽。大哥清楚我的脾氣,怕我又急得犯了心病,纔會這麼長時間以來
,都極力阻止我打聽此事。
默然半晌,我道,“庶派中,以高丞相爲首,此前我覺得高丞相不壞,只是與我對立身不由己,無法避免人心算計。如今發生這等事,且不論是不是他的意思,我日後都得小心謹慎。”略停了停,目光已是寒冷成冰,“我沒辦法和高丞相抗衡,可也不會就此作罷。庶派裡的人除卻高丞相,大多是權力均等的官員,譚易也算是一名重要人物,他即來找我的麻煩,我便要先拿他開刀。”
綠翹想了想,肅容問我,“你打算怎麼做?”
我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我怎麼記得……煙雨樓裡有煙花女子呢……”
綠翹疑惑,本想問我何意,忽而明白過來,卻還是小心道,“官員招妓是沒什麼的……更何況,譚易是在閒暇時帶着新兵去吃酒,不在行職期間,挑不出來錯。”
我笑道,“遙關之役告捷不久,蘇城水患剛剛解決,國家百廢待興之際,官員去外面花天酒地,你猜陛下會作何感想?雲韶公主病重,他卻招妓玩樂,並且口不擇言,狂妄自大,目無尊上,設計誣陷於同朝官員,實屬罪該萬死。”
“可是,只有他去花天酒地這一點是落實的,其餘都沒有證據啊……”
我的語氣冷了幾分,有些不在意道,“不用證據,他做沒做都無關緊要,重點是看別人如何說,他怎麼給我潑的髒水,我便怎麼潑回去。”
“你也想將剛纔你所說的那些宣揚出去?”綠翹驚道。
“有何不可呢?”我幽幽道,“這還不夠,我還要在月夕夜宴當天送他一份大禮。”
綠翹雖聽得半分糊塗,卻也懾於我此刻的陰森,只得道,“你說得這樣胸有成竹,怕是那譚易只能等着身敗名裂了。”
我聞言稍緩了臉色,走過去執起她的手,溫柔道,“我也是無奈。放長遠了說,庶派裡有此等小人,也對江山王不利。他日要是江山王登了皇位,奸佞掌權,百姓只會苦不堪言。”
綠翹點點頭,“我都知道的,只是難過好日子沒有多久,你又要勞心費神了。”
我拍拍她的手,已裝作鬆快歡顏,“躲不掉的就迎上去,風水輪流轉嘛。”心裡卻是另一副模樣在暗暗生計。
此間光線流轉,映得我對面的綠翹眼裡滿是澄淨,我愛護她,也羨慕她。她什麼都懂,心思也靈巧敏感,但她比我樂觀,就像這夏日美景裡的燦爛輝光,倒襯得我常常庸人自擾。
然而真正讓我覺得反擊刻不容緩的,還是之後關於秦夢生的一件事。
那天,我與綠翹瞞着大哥偷溜出府,去囈語樓找秦夢生。我生怕帝都風傳的《唐氏謠》會給他帶來困擾,使他不敢再受恩惠,拒絕幫我進宮唱戲。倘若真的如此,倒更遂了庶派的願,更何況,我也該是時候讓譚易嚐嚐謠言的威力了。
“不唱戲,要你有什麼用!給我照死裡打!”剛進樓,便聽說秦夢生今日不唱戲,我本是帶着狐疑在戲臺後面的院子門口轉悠,忽聽聲音不對勁,忙往裡趕去。
“這位公子,不是說了這裡是禁地,外人不可進去嘛。”守門的武夫對我不滿道,我忙解釋,“我是秦夢生的朋友,這樣也不可以麼?”
那武夫冷哼一聲,“現在啊,誰的朋友都行,就是秦夢生的朋友不行。”
“照死裡打!聽見沒有!倒是給老子狠狠地打啊!”
我聽得心裡焦急,兀自就撩了院門口的簾子,那武夫擡手一擋,我順勢扣住他的手,卡着他的腕部向裡反擰去,他本來輕視我瘦弱,沒用多大力,這會子猝不及防,骨頭已被我擰得錯位,疼到鑽心便再使不出力氣了。我冷冷鬆開,喚綠翹與我一同進去。
院子裡幾個武夫正把一人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着,那人死咬着牙不喊一聲,旁處站着個看熱鬧的老爺,穿的衣服是上好的綢緞,想是囈語樓的當家。他面無表情地譏諷道,“別打臉,就你們估計也打不死他,若是留了口氣,那張臉還能擺出去走走場子。”
我慌忙走過去,纔看清了地上的人,果真是秦夢生!
“住手!”我怒斥出聲,“都給我住手!”
幾個武夫被我唬得停了下來,都愣愣地看着我,一時有些無措。
“哪來的小子?”當家瞄我一眼,面色有些不善。整個帝都都在傳唱《唐氏謠》,我在此時出來必定要萬分小心,所以臨時跟府中的小廝換了普通衣裳,象徵我身份的那塊和田玉印也被我取了下來,放在聽雪齋裡。衆人都看不出我的身份,只覺得我平凡無奇,自是不把我放在眼裡。
“我……我是秦夢生的朋友。”突然面對這麼多武夫,心裡就沒了底氣。
當家遂不屑輕笑道,“給我繼續打。”那幾個武夫便又開始對秦夢生拳打腳踢起來,我滿心着急就要上去強行阻止,當家晃到我面前,笑道,“你這小子闖我囈語樓禁地,老子還沒跟你計較,你最好趁現在趕緊給老子滾出去,要不然,連你一塊兒打。”
綠翹聞言緊張地縮在我身後,很是擔憂地扶我。
我斥道,“你們爲什麼要打他!”
當家笑道,“爲什麼?因爲有人出重金給我囈語樓,說讓他唱一齣戲,這錢都拿了,他倒是死活不給我唱,我還留他作甚?”
“什麼戲?”
“還不就是最近正風靡的《唐氏謠》嘛,讓他演個靖嘉公子罷了,就彆扭成這樣。”
我的臉色黯了黯,好個譚易!必是他出重金收買的囈語樓!不過這囈語樓的背景不小,應是有朝中官員或富賈商人做後臺,如今他們竟敢明目張膽地要演我的戲,想來是爲庶派所用無誤了。
“好,我替他答應了,你們快住手!”
當家似是懶得理我,冷哼道,“你算什麼東西?”
“我是秦夢生的朋友,我來勸他。你把他打傷打死,他就是有心要唱也真的唱不起來了,你這個時候再去找秦夢生這樣的好嗓子,怕是也來不及交差,不如讓我勸勸他,還省時省力,如何?”
當家想了想,覺得很有道理,擡手道,“停,那你就去勸勸這個不知好歹的。”
武夫們聽令退到一旁,我忙走過去,和綠翹一起把他從地上扶起。此時他面容完好,胳膊上倒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心裡感動於他的義氣,不忍道,“怎麼這樣傻。”
秦夢生無言默默,我又道,“不用顧忌什麼,聽我的,答應給他們唱。”
“不行!”他似是有些激動過頭,這種反應超乎了我的預料,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才覺得不妥,只悶悶道,“反正就是不行。”卻沒有說明原因。
我好言勸道,“唱出戲而已,靖嘉公子是不會怪罪的,你放心。”
他卻好像聽不出我話裡有話般,仍是固執地搖頭,喃喃道,“不行不行。”
當家不耐煩起來,面色已經很難看了,我怕秦夢生再捱打,忙將他拉遠了些,小聲道,“我都沒說什麼了,你爲何還不答應?”
他悶悶擠出一句,“靖嘉公子的名譽不能毀。”
我愣了愣,只覺得古怪,可是眼前情勢迫人,也不好細問,便對他道,“你信不信我?你先答應了他們,我自有妙計,保證不損毀名譽。”
他悽喪地深深看我一眼,“我原以爲,你會很愛護自己的名譽,可是如今發生了這等事,你卻好像全然漠不關心,要我如何信你?”
我雖不知他爲何對我的名譽如此看重,但還是儘量平靜對他道,“不是我漠不關心,而是時機未到。你應該也清楚,這是有人在背後故意陰我,我審時度勢如今準備反擊,需要你的幫助,你不能不幫。”
“當真?”他的眼神亮了亮,我遂堅定地點點頭。
“那好吧。”見他終於鬆口答應,我忙舒了口氣,扭頭對當家高興道,“他答應了。”
從囈語樓出來,我與綠翹送他回家,他身上有傷,所以走得很慢。我滿腹疑惑,不解他爲何對我的名譽如此上心,正琢磨着該怎麼去問,他倒先開了口。
“你剛纔說的都是真的吧?可不能欺我。”
“我不欺你,我要反擊,確實需要你的幫助。”
“倘若你是爲了替我解圍才勸我答應唱那齣戲,那麼我告訴你,到時候我還是不唱。”
我笑了笑,“不,戲還是要唱的,只是不唱《唐氏謠》罷了。”
他驚疑道,“那唱什麼?”
“唱一出,更爲精彩絕倫的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