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秋寒氣蕭索,比起胭脂河溼氣更重,也來得長些,我極不喜歡這涼涼淋漓的感覺。此刻我裹緊了衣物,坐在賞珍閣內,靜等赫哲的到來。
即便是關緊門窗,外面那隱隱有破竹之勢的冷風依然能夠緊貼着縫吹進來。
我將曾經隨身攜帶的包袱攤到桌上,一件件地翻看。賞珍閣裡點着微弱的燭光,昏黃一如那時遙關,我與世淵並膝相對,傾談往事。
拈着包袱上的灰塵,不由感嘆,有些東西不親自重拾,早晚會被時間淡漠。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轉眼身置此境,哪裡是一開始就能預料到的呢。
出神想着,便聽一聲“吱呀”,打破了我獨處的寂靜。偏頭看去,赫哲正推門進來,他身後是濃重的夜色和透骨的溼冷。此刻他穿了一件白底金線的錦紋織衣,正中繡着騰騰而越的猛虎,領袖部分皆有團團輕絨,看着極爲凌厲威嚴,這清爽的顏色,也更襯得他眉宇間冷傲疏離。
他關好門,大步走到我對面坐了下來,神色一鬆,便向我緩緩而笑,“阿月。”
我盯着他的模樣,見他今夜穿得如此講究,有些好奇道,“你這是打哪裡來?”
他很是得意,“阿月,你別忘了,我是伊舍的王子,我此次留在帝都,是有大事要籌謀。”
赫哲的野心是我無法比擬的,這我一早就知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告訴我,他想做什麼,要做什麼,以顯示他對我的信任。他很清楚,只要他不濫殺無辜,我就不會對他生氣。然而他能做到這樣,也無非是堅信,我還不配成爲他的對手罷了。
我淡然微笑,“不用特意提醒我,我怎麼也是一個世家公子,如有不妥,第一時間會去告密。”說罷擡眼看着他輕嗤一聲,“你對我,未免也太放心了。”
他聞言抿脣,連連點頭道,“或許吧。只是……怕你還沒來得及告密,就被通敵治罪了。”
我身份特殊,還隱瞞了性別,若是順着赫哲三兩番進出唐府,而查出我與他從前的過往,便是拿唐府上下所有人的命來殺十次都不夠了。
遂不滿地橫了他一眼,順手拿過阿壁的短刀,動作極快地向他拋去,“拿着東西趕緊走吧,就不耽誤你籌謀大事了。”
赫哲接過短刀,將其收入懷裡,便站起身來,雙手撐在桌面,俯下身玩味地看我。我見和他的距離突然拉近,忙下意識地往後仰去,不料椅子也隨人傾斜,一個不穩就重重地跌了下去。椅子翻過來,發出“轟”地一聲響,我只覺後背猛地一震,疼到不行。
我掙扎着爬起,坐在地上輕輕揉着,還
不忘嘀咕道,“怎麼這麼倒黴……”
赫哲好笑地繞過椅子,站定在我面前,於旁處高高在上地俯視我。
我翻了個白眼,“東西已經給你了,還杵這兒幹嘛?看我笑話?”
他便輕嘆着認真看我,“怎麼這般急着趕我走呢?”
“怕你留戀此地,對我唐府的賞珍閣存了其他的心思。”
“哦?”他故作訝然,環顧了下四周,閒散地轉悠起來,還饒有興趣地問我,“這裡面存放的東西對普通人家來說,確實價值不菲,但還沒到能讓我眼前一亮的地步。”
我費力地扶着桌子重新站起,拍拍灰塵道,“所以你還是快些走吧,這裡也不歡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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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卻突然停在了高丞相送我的純金夜叉明王像前,久久打量。我感到不對勁,忙湊上前去,對他道,“這有什麼好看的,你還不走?”
他不說話,沉默半晌方問我,“這尊明王像是從哪裡得來的?”眼睛卻還是緊盯着,神色斂然,一動不動。
我莫名緊張了起來,想想這尊明王像無非是被高丞相隱秘地刻了幾個告誡我的字,也沒什麼好緊張之處,便稍定了心神,冷冷道,“你無需知道。”
他看得出神,微擡起手便想上前觸摸。
我趕緊拍掉他的手,一個閃身擋在了明王像前,對他急道,“你想做什麼!”
“這尊明王像,好像顏色上得不太均勻。”他隱含着笑意對我道。
這真是一語中的,果然他觀察得夠仔細。上次發現了明王像的心口處有梵文後,我便喚綠翹拿些彩泥,偷偷過來補上被我抹去的地方。
看來這丫頭補得不太好啊……我頭疼地想。
他對我正色道,“這其中必有蹊蹺,你就算擋着我,只要我想看,總能看到。”
我被這話一噎,惡狠狠地瞪着他,他直接推過我,伸手拿起那尊明王像,將綠翹補過的地方仔細端詳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伸手拭去。
那小小的梵文重現眼前,他突然變得臉色嚴峻,仍是問我,“這尊明王像是從哪裡得來的?”我不解,悶悶道,“過生辰時,高丞相托人送來的賀禮。”接着又疑惑地看他一眼,“怎麼了?有什麼問題麼?”
他微微挑眉,將明王像拿在手裡掂了掂,似笑非笑地問我,“你既然知道這上面刻了字,竟沒想過去查這些字是什麼意思?”
我更加納悶,忙道,“我查過了的,這些字的意思是心存仁善,靜觀功名。怎麼,有什麼不對麼?”他冷笑一聲,“你們夏朝的朝堂之上,分爲嫡庶兩派之流,而你和
高丞相剛好是對立關係,高丞相又是夏朝幾十年來的輔政權相,連我都知道此人不簡單,你竟然如此天真地以爲他是在告訴你這個意思?”
心“咯噔”一下,我有懷疑過,因爲在月夕夜宴,那粒憑空飛出的豆子,差點害我落了犯上的罪名,而擁有此等高深功力的人,好像就是擲筷奪命的高丞相了。細細想來,高丞相先斬後奏,倒像是在急於掩飾什麼,生怕同爲庶派的譚易連累了他。
我有懷疑過,可惜後來被陛下賜婚的事一鬧,倒拋卻在了腦後,再沒想起。
“那是什麼意思?”
赫哲正色對我說,“帝都有一永安巷,巷裡有個醫館,名爲仁善堂。”
我忙道,“那靜觀功名呢?靜觀功名是什麼意思?”
赫哲又道,“靜觀二字,是指位於帝都城郊的靜思觀。”
靜思觀?我從未聽過這個地方,也沒有去過,一時真真摸索不出其中的寓意。
他見我緊皺着眉,滿臉不安,輕聲道,“我這段時間在帝都打聽情報,對這兩個地方也略有了解。仁善堂,這家醫館僱了幾個還不錯的老大夫,看診的價錢卻很便宜,地處比較偏僻的永安巷,所以常常是病重的窮人去看病。”
“這樣說來,倒也普通。”
他笑笑,“然而仁善堂的掌櫃卻沒有那麼普通,據我所知,他醫術極高,卻從不給人看診,你或許可以從這其中查探些線索。”
我默不作聲地點點頭,他又繼續說,“靜思觀這個道觀比較特別,除了一些聲望比較高的姑子們,據說其餘修行的人,皆是從宮裡出來的。”
“從宮裡出來的?”我不禁揚聲,又覺不妥,忙壓低了聲道,“可知都是些什麼人麼?”
他笑笑,“我再有能耐,現在還去不了夏朝的皇宮,倒是你,不應對皇宮極其熟悉麼?我還想請教請教你呢。”
我這纔想起來他是伊舍人,是國家仇敵,便有了幾分戒備之心,“行了,你說這麼多,也只是告訴我這些字話中有話,另藏玄機,並不能說明高丞相意圖對我不利。這件事情,由我自己查,就不勞你費心了。”我微擡起臉龐,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又補充道,“況且,你說的話,我也不一定盡信。”
他笑得頗爲無奈,“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籌謀,只是擔心你的安危多嘴幾句罷了,並不打算插手。”他仔細端詳着我,有些頹喪地嘆道,“阿月,怎麼你能對我如此絕情冷漠,卻還對那高丞相留有幾分信任呢?”
我低頭嘟噥一聲,“我相信你的時候,往往到頭來,你都會讓我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