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難耐,宮人常以砸西瓜爲樂,但近些年大夏被戰爭所累,國庫空虛,如此消遣倒成了奢侈,僅供給皇子公主獨享。
李曄拉着我往他的扶搖宮去,直至大路,往來者多了,才鬆開手規矩地走在前面,爲我引路。我幾次見他,他都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一個人,不坐御輦,不跟宮人,想到雲歆公主也是如此,遂疑惑道,“沒有隨行的宮人麼?”
“閒散慣了,不喜歡被人跟着。”他不以爲意地笑着。
“雲歆公主好像也是這樣。”
“她啊……比我還能折騰,宮人怎麼敢跟?”李曄半開玩笑地對我道,又眨眨眼,“這回託你的福,她倒是被迫拘起了性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幹扯了嘴角笑笑,又怔怔地晃了好一會兒神,無奈道,“這是有人在背後故意陰我。”語氣裡倒有了幾分委屈苦澀,好似在向他抱怨。
李曄聞言轉過了臉,只看着前面的路,悠悠道,“男人間的鬥爭不就是這樣。”
來到扶搖宮,雖然氣派非凡,規格極大,卻不是我以爲的富麗堂皇,而是別具清新的素雅乾淨,有種渾然天成的古樸。前殿的宮人見我和他進來,忙跪地行禮,他稍稍一擡手,宮人們便都知趣地退下,我見狀有些窘迫,對於此刻明目張膽的單獨相對感到不適。
“跟我來。”他單純地笑笑,徑自往內殿裡去。
我停在原地有些無措,他走了幾步,見我沒跟上來,便側身好笑地看我,“你怎麼總像個女孩子一樣扭扭捏捏的?”他大抵已經摸清了我的脾性,知道我非常厭惡別人將我與小姑娘比較,遂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我果然板了臉擡腳就往裡走。
扶搖宮的內殿有個精巧異常的涼室,這涼室不大,四方各走約十五步便到盡頭,通體由玉石翡翠築成,放眼一看便覺清涼。涼室裡有一方小水渠,邊置兩樽巨大的冰雕,一個是龍,一個是鳳,俱騰騰地冒着寒氣。
我在驚歎的同時,又不免感到悲哀。宮外百姓的生活已經越發蕭條,就連帝都和江南也僅僅是維持着表面的繁華安定,而李曄的扶搖宮裡卻還有這等別具匠心的構造,我瞬間體會到了什麼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往右走了幾步,開心地端過案前的一排西瓜,放在我面前。
“我們一起砸西瓜吧。”他對我笑着說。
然而在我眼裡看來,這一切倒像是不知甘苦的浪費與胡鬧,遂站着沒動,只是靜靜地看他。他笑得無邪,不在意地彎腰,捧起一個西瓜塞到我懷裡,“來吧。”
“我……”遲疑片刻,猶豫着不知該怎樣同他講,他看出我的不情願,神色有些黯
然,“其實我知道你並不喜歡和我走得太近,但是,我是真心想要和你做朋友的。”
抱着西瓜的手臂微微發酸,我靜靜聽李曄道,“我在江南,一個人住一座很大的宮殿,每次我想我的母妃,就會偷溜出去。在那裡,我獨自想了很多事,最常想的便是你。”
“我?”我訝異地揚聲問道。
“你是唐家失散多年的二公子,看着比我還要小,卻總是一副老成嚴肅的樣子。”說到這,他還取笑地看了我一眼,“你不喜歡笑,顧慮很多,也很守規矩,你不喜歡別人和你鬧着玩,儘管這樣,我還是很喜歡和你相處,因爲我很羨慕你。”
人就是這樣,我羨慕他的自由,他的放縱不羈,他卻在羨慕我。
“你羨慕什麼呢?”
“羨慕你有個好哥哥,羨慕你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羨慕你的家比我溫暖。對了,我還羨慕你被芹兒喜歡。長這麼大,我還沒有被誰喜歡過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正如這個年歲的單純模樣。
我忍俊不禁,也不是那麼嚴肅了,“你是天之驕子,是受世人尊敬,陛下寵愛的江山王,不說別的地方,就是這宮裡,偷偷戀慕你的小宮女都不知道有多少呢。”
他認真地搖搖頭,“那算什麼喜歡啊。”
我微微垂目,心裡泛起一片漣漪。
“有時候,我真想,就留在江南不回來了。”
我抿抿脣,“你不想留在宮裡?”
他的臉色有些沉重,“現在這樣的情況,我沒有辦法丟下父皇一個人,他需要我,庶派的一衆官員都需要我。這些年,我一直很苦悶,不知道該爲了自由放棄責任,還是爲了責任放棄自由。”
我一時說不出話,李曄此刻於我,同是天涯淪落人。
“可我真的很想我母妃,只要一回宮,我就很想很想她……”
“那你爲什麼不把她接回宮呢?她……又爲什麼不待在宮裡?她現在在哪呢?”話題還是回到了宸貴妃的身上,我需要通過李曄瞭解到我無法探知的,關於宸貴妃的秘密。
他有些悽然地笑笑,“也難怪你不知道,那件事已經很久了,母妃是再不可能回宮的。”
我立刻打起了精神,不知他說的是哪件事,只明白必定是非常重要,且隱蔽的秘聞。
“什麼意思?”
李曄卻不打算再繼續說下去,“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沒必要細講,你也不要覺得好奇,不要試圖去打聽,知道得越少,對你越好。麗妃一事便是前車之鑑,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
我深知,要查清宸貴妃的事情顯然不
能太急功近利,只得點點頭,滿臉輕鬆道,“那我不問了。”此行並非沒有收穫,至少我確定了,麗妃的死確實和宸貴妃有關,而整個皇宮,都在隱藏着一個關於宸貴妃的驚天秘聞。
“我說了這麼多,不如你也跟我說說你的事吧。”李曄重整心情,對我笑道。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騙人。”李曄睨我一眼,“你在民間流浪這麼多年,如今才得以認祖歸宗,我不信你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歷。跟我說說吧,我一直很嚮往民間的生活。”
他出身優越,身份尊貴,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成爲他,可他竟然對此不屑一顧。
“遇到大哥之前,我是在胭脂河長大的。你知道胭脂河麼?那裡離帝都很遠,但是很美。不像帝都美得古樸厚重,也不像江南美得雅緻講究,胭脂河的美,是邊關獨有的恢宏滄桑,我覺得,只要站在那裡,就感覺心胸寬闊,大氣磅礴。在胭脂河,可以朝浣溪沙,暮追日落,天地之間,我在胭脂河,最覺得自由。”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看看你說的胭脂河。”
“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把胭脂河從伊舍人手裡奪回來。”
李曄笑笑,“由此可見,我們都是奢望自由,而被江山所累的人。拋去江山王和靖嘉公子的身份,我不過是想念母親的李曄,你也不過是想念故鄉的唐雍月,普通人罷了。”
我看了看懷裡的西瓜,對他道,“我有我的煩惱,你亦有你的煩惱,如此,我們便砸了西瓜,再不管其他。只是,眼下時局困難,我們不應如此奢侈,就各自砸掉一個,儘儘興吧。”
我用力舉起手裡的西瓜,狠狠砸向水渠,“祝君好,早日與母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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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曄見了很是高興,也將西瓜砸下,“祝君好,早日得歸故里。”
綠的紅的在水渠冰鑑裡擲得汁水亂濺,清香四溢,流火的七月便眨眼過去了。
秦夢生依舊在囈語樓唱得火熱,整個帝都無不爲他風姿傾倒。八月初九,他一曲《唐氏謠》使他名聲大震,只是這《唐氏謠》早已不是原先的《唐氏謠》了,其間句句暗示庶派的人驕奢淫逸,目無尊上,又存了小人之心,企圖詆譭公子之名。如此,便給之前的風言風語火上澆油了一番,到這一步,大抵是信的人多了。
“庶派的人總算是栽了跟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是作繭自縛。”綠翹止不住地對我笑道,眉眼彎彎,自是喜悅。
“月夕夜宴還沒到,這個時候栽下可不行。”
我聞着從旁院飄來聽雪齋的桂花香,甜蜜馥郁,忽而又一陣秋風掃過,驀地天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