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般的夜色悄然漫過天際,雲層淺卷,秋風舒朗。穿過浮生鈴廊,可以瞥見人世間的五彩燈籠映着蒼穹裡的點點明星,簇着那盤最大最圓的月亮。
大哥一身緇色曲裾深衣走在前面,腰間佩着溫潤無暇的和田玉印,我則穿着藕色袒領曲裾長袍緩步跟着,廊裡穿行而過的宮人無不對我們側目。
我面色凝重,又期待又緊張。月夕夜宴終於到了,我苦心籌備這麼多時日,萬不可出一點差錯。秦夢生和他的戲班,此時應被老崔安排,順利地從府裡迎到宮裡了吧。大哥在前面稍稍側身,邊走邊問我,“你哪來的本事,竟可以請到如今帝都最炙手可熱的名伶?”
我微笑道,“天底下誰不喜歡錢?不過是我出的錢比別人請他的要多很多罷了,反正這錢也是內務府報給我的,不吃虧。”
大哥走到鈴廊盡頭駐足,笑着回身摸摸我額頭,“我看方纔還有扎彩燈,玩雜耍的班子進來,所以今年的月夕夜宴,你是想把民間的玩意兒都搬到宮裡來麼?”我頜首,“陛下每年都看宮裡的歌舞,早就看慣了,這些民間玩意兒纔有新意呢。”
他寵溺地看我一眼,遂正正神色,同我一起上了朝宗臺。該吩咐的都已經吩咐完畢,我稍稍安心地坐入席間,邊喝茶邊等着陛下駕到。
片刻過後,世淵便隨鎮國公一起來了,正巧坐在我對面。我已經許久沒見他,只要一想起上次他對我說的那些胡話,我就覺得甚是尷尬。只得稍稍擡高手裡的茶杯,舉在眉目間才飛快地偷瞄一眼。他額前的碎髮已經很長,壓過半邊眸,投下輪廓的陰影,難以揣測他此刻的神色。“你和淵兄弟怎麼了?”
我嚇一跳,忙放下手中的茶杯,故作無事地對大哥道,“沒怎麼啊,幹嘛這麼問?”
大哥有些不相信,“你們從前感情那麼好,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沒有來往了。每每有要事商議,他也不來府上,不是讓我去他那裡,就是去找你魏大哥,我覺得古怪得很。”
我別過臉,收整了不自在的表情,淡淡道,“沒什麼古怪,許是我之前久病纏身,他怕來的次數多了,有所不便吧。”
大哥點點頭,面上還有些許疑惑,“這樣啊。”
我沒敢多說什麼,怕被他看出端倪,只兀自喝起茶來,半晌後蓮大人也來了,我在看他的同時又忍不住掃了眼世淵,他還是眉目不擡,沒有任何情緒。“許久不見,你氣色好了許多嘛。”
蓮大人瞥見我,面露親暱地坐到我旁邊,低頭擺正衣冠,方對我吟吟一笑。我稍皺了眉,愣愣道,“你……爲什麼坐這?”
他揚揚眉,“不行麼?”
兩個端茶的宮人從我和他席間款款而過,還未走遠便竊喜道,“很少見蓮大人呢,真是比後宮那些國色天香的妃嬪們還要漂亮。”另一個宮人也忍不住搭腔道,“是啊是啊,他剛纔還對靖嘉公子笑了呢,他們感情真好。”
蓮大人很是滿意,“聽見沒?坐在你旁邊又委屈不了你。”
我想了想,除了前段時間託人進宮,找他要過治肺癆的藥,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與他打過照面了。遂對他假意地笑眯眯道,“不勝感激。”
這時,魏大哥也喜氣洋洋地跟着幾位同僚坐了過來,互相寒暄了幾句,便都隨意聊起天喝起酒,比起當日我初來帝都參加夜宴時,還要融洽許多,也沒刻意拘禮,大家好像都因這和美的節日而顯得亢奮。沒過一會兒,就見那妖里妖氣的秦公公邁着小碎步進來,捏着細嗓子長聲道,“陛下駕到……”
我同衆位官員俯首跪地,“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明黃的身影過去,在遠處道,“諸位愛卿免禮吧。”
聽陛下的語氣,帝王家的威嚴透着股情不自禁的愉悅,可見他心情很好。“唐靖嘉。”
我忙起身跪到中央,“臣在。”
目光停留在袖口處的雲紋,我正靜靜等着陛下的問話。
“聽說這次月夕夜宴,你從民間弄了不少玩意兒,都是何物啊?”
我稍擡起頭,恭敬答道,“回陛下的話,那些玩意兒可是臣這段時日苦心籌備許久,就等今天獻給陛下作爲驚喜的,陛下這
樣問,臣豈不是要一股腦兒地說出來?可是如此便再沒有驚喜可言了,臣着實爲難得很。”
陛下聞言仰面大笑,“哈哈哈……那倒是朕問錯了,也罷,朕就不爲難你,看你有什麼驚喜給朕獻上來。”我微含笑意地叩首,轉頭向朝宗臺守門的宮人示意,玩雜耍的班子就按照吩咐趕緊上來了。
他們畫着各式彩面,妝容誇張而動作滑稽,舉手投足間無不逗得衆人忍俊不禁,紛紛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而那些花樣把式則越變越多,蹬杆,筋斗,刀門,弄傘……
趁着他們表演正勁,我忙出去詢問宮人,“囈語樓的秦夢生準備好了麼?”
“回靖嘉公子的話,已經準備妥當了。”
我放心地點點頭,透過輕紗帷幕向裡環顧一圈,輕輕問道,“御殿守統領譚易譚大人是哪位?”那宮人飛快地擡頭瞄了一眼,復而低眉順目對我道,“回靖嘉公子的話,坐在高丞相旁邊的那位就是。”
我這才細看了去,那譚易三十多的年紀,正滿臉苦悶地獨自坐着喝酒,無心欣賞眼前的雜耍表演。高丞相在他旁邊則是泰然自若,沒什麼異常。忽而,譚易擡頭朝我的坐席看去,見席間無人,又朝門邊狠狠投射來一注厲害的目光。我並不懼他,稍稍揚起下巴,隔着薄薄的簾幕與他眼神交匯一瞬,挑釁地微笑起來。
待到雜耍表演完,陛下不由對我嘆道,“民間的這些玩意兒果真有趣且熱鬧,朕平日都很難見識。”
我復而跪好,誠道,“陛下是江山霸主,這些民間風貌自然難能所見,臣正是想着,月夕節乃是普天同慶的團圓節,陛下肯定願意與黎民百姓共享喜樂,這才安排了許多。”
“靖嘉啊,你有心了。”陛下對我滿意道。
“謝陛下讚賞,臣這裡還有許多東西要獻給陛下看呢。”
又是幾支歌舞過後,秦公公尖聲長道,“囈語樓戲班爲陛下獻藝……《唐氏謠》。”
在座的衆人聽到這名字俱是一驚,就連坐在我身旁的大哥都忍不住扭頭看我,滿臉說不出的擔憂。陛下則微眯了眼,暗含笑意,波瀾不驚地靜靜看着。
秦夢生便隨着鼓拍聲,端着滿滿風采的身段款款上前,一抖袖,一回眸,那半掩的眉目縱使被濃墨重彩所掩,卻仍是透着絲絲韻味。
坐席間的衆位官員都直了眼地看他,不願錯過任何細節。有人好奇,有人疑慮,有人緊張,有人得意,卻都是各懷鬼胎,不動聲色。
蓮大人歪了頭,附在我耳邊悠悠一笑,“這傢伙在演你?倒是有幾分姿色。”
我順手將他的頭推了回去,“哪有蓮大人你傾國傾城。”
秦夢生軟了幾嗓子,鼓聲便激盪起來,偶有鑼片擦擦作響,發出錚亮穿耳的聲音,秦夢生從背後抽出一把長劍瀟灑起舞,眼裡滿是凌厲。然而衆人還在驚歎於他的劍舞之時,他就已經開了那矜貴的嗓子,痛心疾首地唱起戲來。
帝都風傳《唐氏謠》,何人沒有聽過其中唱詞?只是此刻身臨其境,親耳所聞,大抵感受是不一樣的。究竟是我受了冤枉,被潑孌童的髒水,還是譚易深陷不敬之名純屬子虛烏有,早就已經無人關心了。事情擺到這面上,誰居於主動之勢,誰就是真相。
我遙遙望去對面不遠處的譚易,他正滿臉憤怒地瞪着我,我迎上他的目光,勾起一抹淺笑,他便再也按耐不住,抽出腰間的短刀就往秦夢生刺去。
我大驚,隨手飛出案前的酒杯去擋,那短刀果然掉落在地,然而不知從哪裡擊來一粒黑點,速度快得我幾乎沒有看清,卻不偏不倚地打偏了我的酒杯,酒杯便以極快的速度飛向陛下,在座衆人都來不及反應,嚇得寂靜無聲。
“不好!”大哥叫了一聲,情急之下卻已無力挽回。
這酒杯來不及攔,只會砸到陛下身上去,我便是以下犯上,落實了本該屬於譚易的罪名,必是庶派中人方纔暗算我!
那酒杯直直飛去,還未到陛下案前,蓮大人就優雅一擡手,瞬間將其打得四分五裂,成了粉渣渣,碎在銀鍍的地面上,恰好是個“冤”字。我胸口處心跳得極快,卻見蓮大人滿意地笑笑,狹長鳳目描出一抹妖嬈,半帶炫耀
地瞥了我一眼。
“唐靖嘉,你有冤?”陛下沉聲問我。
我還在極度的驚嚇中沒有緩過神來,蓮大人見狀忙推了我一把,我這才愣愣地起身跪到中央。“回陛下的話,臣斗膽借戲子之言,只爲沉冤昭雪。”
陛下微一沉吟,面有不滿地看向譚易,“譚易,你出來。”
“臣在。”他走過來跪到我旁邊,先是滿懷怨恨地瞪我一眼,又恭敬對陛下道,“陛下,臣什麼都沒做,一切都是這小子搞的鬼。”
“放肆!”陛下怒斥道,“朕可有說你做了什麼?你這是不打自招麼?且不論這些,在朕的月夕夜宴之上,竟敢拔刀殺人,你好大的膽子!”
我在心裡冷笑,好個沒腦子的魯莽武夫,難怪他在庶派中的同僚無一人願出面救他。
“陛下恕罪,是臣無禮了。”
“哼。”陛下不耐道,“如此膽大妄爲,要朕如何不信你以下犯上,目無尊長的罪名?只是朕還聽說你在煙雨樓花天酒地,口出狂言,你認不認?”
“陛下,臣冤枉,當日臣只是帶領御殿守的一衆新兵去煙雨樓吃飯,並未口出狂言,就是借臣一百個膽子,臣也不敢這樣做啊!”
“陛下,做還是沒做,宣御殿守的新兵來問話就知道了。”我輕輕出聲。
陛下想了想,沉聲道,“宣御殿守新兵。”
秦公公忙長聲道,“宣御殿守新兵……”
沒有一會兒,宮人就領着幾個新兵上了朝宗臺,其中就有尉遲晟。他們見了陛下,忙規矩地跪好,“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們一個個地說,譚易究竟有沒有在煙雨樓口出狂言?”
幾個新兵哆嗦着答道,“回……回陛下的話……小的們……”
陛下見狀怒氣更勝,“朕問你們話,你們抖什麼!”
“回陛下的話,小的幾個是新入職的御殿守,第一次得見聖顏,心裡自是又敬又畏,還望陛下恕罪。”尉遲晟一字一句地有力答道。
陛下微微挑眉,“你不怕?”
“小的不怕,陛下是明君,必定能還所有人一個公道,自然就不會濫殺無辜,所以小的不怕。”如此得體而自然的回答甚得陛下心意,陛下點點頭,稍緩了語氣,“那就由你來說說,譚易究竟有沒有在煙雨樓口出狂言?”
“回陛下的話,有。”我心稍放了放,暗暗握緊雙拳,譚易不忿道,“豎子!你竟敢胡說!”陛下不悅道,“朕何時讓你說話了?”譚易這纔不甘地忍氣吞聲。
“他都說什麼了?”
“回陛下的話。”尉遲晟略停了停,“譚大人說,以後只要跟着他,爲他做事,就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美人在懷,珠玉在身。其間有人質疑,說大夏休養生息之際,又恰逢公主病重,這樣是否不好,誰料譚大人……”
尉遲晟故意留了個音,陛下道,“你儘管說。”
“諾。譚大人說,公主自幼體弱多病,他喝點酒礙不着公主什麼,公主也死不了。”
“譚易!你好大的膽子!”陛下憤怒地站起身來,直指着他斥道,“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來人!把他拖出去,擇日處死!”
譚易急道,“陛下!陛下,臣是冤枉的啊!陛下!”此時走過來兩個士兵,就要架起他,他已是垂死掙扎,一個反手,拿過地上的短刀就到處亂刺,我這才瞥見短刀原先掉落的地方有一粒豆,想必就是剛纔打偏酒杯的東西了。
此時場面慌作一團,我正猶豫如何出手制服譚易,高丞相便已拿起案前的筷子,一個手勢飛出去,便直直貫穿了譚易的晴明雙穴,當場斃命。
好深厚的內力!莫非,方纔那粒豆也是高丞相打出來的?我心裡五味雜陳,愣愣轉正了身子跪好,卻見秦夢生單薄跪在後方,俯首不見其亂。
陛下憤怒地甩了甩袖子,坐回御椅上,高丞相在席間叩首,“陛下,老臣怕這罪人傷及無辜,且令陛下受驚罪該萬死,所以先斬後奏,還望陛下恕罪。”
“無妨,丞相也是一片忠心。”
陛下襬擺手,冷冷掃視一圈席間衆臣,眼眸陰鬱而深邃,氣氛可怕地詭異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