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和四十八年四月初六,我與淵以及尉遲晟參加了徵兵。這時的我不過十五,還未長成窈窕婉約的年紀,便捨棄了紅妝選擇了沙場。我成了一個小兵,沒有人知道我是女兒身,亦沒有人知道我的命運會走向何處,包括我自己。
那日淵聽到老闆娘的話後並未與我出去散心,他滿懷心事地回了房,等到夜裡便告知了我和尉遲晟他的決定,他還是固執地相信自己的感覺,望着掌心那層薄薄的繭,面色鄭重地說,“月兄弟,晟兄弟,謝謝你們救了我,還有一直照顧我。只是家國興亡在前,淵覺得必須挺身而出以盡綿薄之力,他日殺得伊舍人了卻心願,定不辭性命安危報答二位。”
我感嘆他的正直,知道不可挽留,或許確實到了分道揚鑣的時機,我和尉遲晟也該另做打算了,便展顏對淵道,“你別這麼想,倘若你能征戰沙場爲國效力,爲百姓贏得一個太平盛世,也算報答我們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殺得伊舍人節節敗退,片甲不留。”
尉遲晟倒是沒怎麼在意,他早就想帶着我去帝都了,此刻見淵決定離開,心裡早已樂開了花,不由地連連笑道,“淵兄弟,我和月兄弟也有其他的打算,眼看就要各奔東西,還望各自珍重。”
淵有些好奇地問,“不知兩位兄弟有何打算呢?淵去徵了兵,日後若留得命在,好能找到你們與你們再會。”
尉遲晟不經意地笑笑,“我們要去帝都。”
我眉毛一挑,淡淡反駁道,“你去,我可不去。”
尉遲晟聞言有些不高興,也不顧面前一臉疑惑的淵,直皺了眉對我道,“爲什麼不去?你不跟我一起還能怎麼辦?我們可是生死與共的朋友,你以爲我真的能丟下你?”
我的目光瞬息停滯,忽而幽幽地看向他,“你大可不必爲我擔心,我總能找到自己的歸宿,帝都繁華不適合我,我也不喜歡寄人籬下。你還是乖乖去找錦瑟,與她共享天倫之樂吧。”
尉遲晟立時氣憤地拍了桌子,站起來對我道,“你怎麼總是想不明白?當初百里師傅就是這樣和你吵起來的,你現在還不夠後悔麼?”
面前的淵看得微微發愣,只覺得此刻我與尉遲晟劍拔弩張,便尷尬地插了句,“兩位兄弟還是好好說話吧……”
我卻對此充耳不聞,不由冷聲嗤笑起來,“我後悔的是百里師傅不該犧牲自己救我,後悔的是我沒來得及留住他,可是就算這一切都沒發生,我也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再說一次,我決不去帝都。”
玉訣不再是我找尋身世的目標,那麼帝都也沒有去的必要了。不管是清心寡慾地度過一生,還是另尋線索繼續查探身世,我的未來,都是和尉遲晟無關的。
尉遲晟不再說話了,只是身形一起一伏,想必還沒有消氣,對我怒視片刻終是獨自出了房門。我也跟着有些鬱結,毫不掩飾臉上的煩躁。
淵見狀
也不好多問,只輕輕對我道,“月兄弟,你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帝都多好,還有晟兄弟可以一路陪伴照顧你。”
“我的打算就是,找個清靜地方,安然避世。”
淵有些愕然,隨即對我點頭淺笑,“聽起來很美好。”
我也回以微笑,捋了外罩的紗衣,緩步向外走去,只是沒想到一開門,卻見尉遲晟還站在門口沒有走,一臉複雜地瞪着我。
我有些無措,想想還是從他身旁過去,他卻及時拉住了我,輕輕地喚,“月兒……”
我已許久沒聽人這樣喚我了,終日扮作少年,就快忘了從前的模樣。
“隨我來。”他拉我走到風雨樓的後庭,見沒人注意,攬了我就使輕功,飄飄然已到屋頂。身下是繁華點點的長街,和風雨樓熱鬧非凡人來人往,雖是夜裡卻仍燈火通明的景象。眼前的一切和在尉遲府的那晚悄然重合了,我透過風雨樓好似望見了往昔的尉遲府,心裡卻再清醒不過,倍感淒涼。
“帶我到這裡做什麼?”我語氣清泠,忽而又補了一句,“今天可再不是你的生辰了。”
尉遲晟終於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彎彎的,“我不想去找錦瑟了。”
“爲什麼?”我有些訝異。
他仍是笑着,看起來卻很悲傷,“我剛纔想了想,這麼多年,她從未與我有過交集。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麼樣,我們是天南地北的陌生人,我甚至無法當面對她喊一聲‘娘’。無論當初她是爲了什麼離開我,只要她還活着就夠了,我不想打擾她。”
聽他這樣說,除了對其身世感到唏噓,我也無法安慰他什麼。
靜默片刻,忽又聽他道,“你不想去帝都找你大哥,也是這個原因對麼?你不想打擾他。”
我微笑着點點頭,尉遲晟見我肯定,也緘默起來。我不由問他,“你不去找錦瑟,以後做什麼呢?”
“我也想去徵兵。”
我有些震驚,忙不確定地重複了一句,“你也想去徵兵?爲什麼?”
此刻他柔和的側影在朦朧的月色下盡顯溫情,只聽他堅決道,“伊舍人毀了我整個尉遲府,甚至毀了平安鎮,邊關十六城,我大夏壯秀河山已被逐步殘食,此恨綿綿絕不能忘。我也是個鐵骨男兒,不應苟且偷生。”
聽聞此言,猶記得自己剛被抓去鳴悲泉時,大哥告訴我,有了恨,就能逼着自己很努力地活下去。如今的尉遲晟因恨而變,他不再是那個怒摔棋盤叫嚷着自己事事不順的任性少爺,那時候的恨和現在比起來太不值得一提了,而我不知道這樣的改變究竟是對是錯。
可是我應該比尉遲晟更恨,更有責任去面對詭譎波瀾的命運,天下都不自由安寧,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追求自由安寧。
“你很想安然避世麼?我也祝你如願。”他驀地對我道。
“
我爹是村長,從小就告訴我伊舍人有多可恨,他們殺我們中原的子民,搶佔我們夏朝的國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絕不能向他們屈服!可恨我不是男兒身,不然也要去戰場上跟他們拼一拼!總之,我是不會背棄我的家國的!”
猛地想起那個叫方采薇的可憐女子,她倔強的面容和堅定的話語,時隔這麼久再一次被我憶起,還是清晰有力。
終於搖了頭,緊鎖着眉,“我也去參加徵兵。”
“什麼?你瘋了?”尉遲晟揚聲問我,“你一個小姑娘,去湊什麼熱鬧?上戰場可不是鬧着玩的,打打殺殺一個不小心就沒命了!”
“我知道。”我認真地看向他,“我知道,我也害怕,可是我不想再自私下去了。我的爹孃還有弟弟也是死在伊舍人的手裡,還有婆婆,我走到今日,和伊舍人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我有想過報仇,也許我去徵兵,就沒有後路可走了。我不逼自己,就永遠不能成事。”
“可你是女的……”
“那有什麼關係,我年紀小,穿了男裝別人也不好分辨,只會當我是個清秀瘦弱的小子。”
“軍營裡全都是男人,你不好僞裝,而且也不方便,萬一被發現……”尉遲晟又不放心地對我道。
“我會仔細的,命都不在乎了,還在乎這些麼?”我無畏地反駁道,末了又對他說,“其實我是害怕的,但是有你在,又好像不是那麼害怕了。”
“那……百里師傅呢?你不去找他麼?”尉遲晟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說完還緊張地看着我。
“我欠他的,太多了,如果他還活着,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再遇見我。”
悵惘的夜色終是沒了聲息,唯聽薄霧裡一語愁嘆,“月兒,無論在何方,我都是你的朋友,我會保護你的。”
歸和四十八年四月初六,我和淵還有尉遲晟離開了風雨樓,站在徵兵長長的隊伍裡。太陽很毒辣,只站了小會兒便已覺得口中乾澀,汗流浹背,一身細軟直裾和輕透薄紗黏膩地附在身上,稍一動彈就難受得很。
身邊盡是同樣滿懷熱血的年輕男子,或憤恨,或得意,雄心壯志皆形於色。前面的隊伍還很長,我看着人頭攢動,和他們一步步往前挪,那裡通向的是我最討厭的殺戮,在這血雨腥風裡,沒有人能預知自己的吉凶,或戰死沙場,或封官加爵。
伊舍人在邊關犯事,越發狂妄囂張,我不會一味躲避了,尉遲晟也不會去尋錦瑟,淵也不會去查自己的身份。還有徵兵的其他人,在國戰來臨之際,也一定都捨棄了自己原以爲很重要的東西。
突然想起璞玉叫我永遠不要相爭,可是如果中原將落入到伊舍的手裡,我一定會不計代價地爭回來,不管我有沒有那個能力。
我再明白不過了,我已親自斬斷後路。仇恨終於在我的心裡萌動起來,如星星之火,風煽片刻便已燎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