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爲謀。儘管我心裡有過短暫的欣賞,我此刻都不想與他相對。緊緊將冰涼的手相握,就要站起身來,不料他溫柔按住我的袍角,笑意沒有退卻一分一毫。
我半弓的身子只好復而蹲下,仔細打量了他,他亦坦誠回望,低低對我道,“只是如常的暴雨,用不了多久就會停,等雨停了再走吧,小心着涼。”
他身上的錦衣華服昭着那抹荼白惹我不快,我便悶不做聲地蹲在他身旁,也不看他。他見我彆扭的樣子,輕笑一聲執過我的手,覆於白燭上方,薄弱的暖意淡淡漫過我的掌心。我驚愕於他的自然,剛想質問便迎上他雲淡風輕的眉眼,卻怔怔問不出聲了。
他忍不住取笑道,“是凍傻了麼?”
我忙回過神來,乾咳了幾聲以掩尷尬。指間忽地滴下水珠,正好打在燭芯上,“噗”地一聲便滅了火,只餘一串煙氣緩緩升騰開來。我不由覺得窘迫,忙瑟縮地收回了手,故意問他,“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噙了嘴角的笑,悠悠道,“這裡是碧蘭小軒,原用作宮女住所,後來宮女們被整體分配到臨華四宮,這裡便廢棄了。前朝時還曾用來關押犯錯的宮女,如今已經荒蕪許久。”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方纔是你打的燈吧?”此話一出便覺愚鈍,這裡只有我和他兩人,不是他打的燈又會是誰呢?他遂解釋道,“我路過這裡進來避雨,本來燃了些白燭,仍覺昏暗,便點了殿裡的四角燈,沒想還因此迎來個貴客,不勝榮幸。”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何以見得我是貴客?”我不解道。
他帶笑的視線稍往下移,盯着我腰間的和田玉印揚了揚眉,我心下了然,便抱了拳低頭對他道,“臣靖嘉參見江山王殿下。”
如此生硬的禮數並未讓他不適,他對我的稱呼也一點都不意外,更沒有任何複雜的情緒,只是隨意笑笑,“帝都風傳,公子天下無雙,如今這並立的江山王和唐氏竟都相聚於此,看來冥冥中自有緣分。”
“臣不敢逾矩,怎可與殿下相提並論?那些風言風語,還望殿下不要計較。”
“哦?”他饒有興致地看向我,“剛纔還你啊你的對我說話,現在倒這般刻意了,莫非我臉上寫着江山王三個字,令你看了如此敬畏?”
“啓稟殿下,臣只是看殿下容貌出衆,氣質非凡,衣着打扮也高人一等,這才猜出殿下的身份,多有冒犯之處,還望殿下恕罪。”我仍是固執地守着禮數,堅持與他劃清界限。
他未免覺得好笑,“這樣啊,本王蹲着,你應該趴下才是。”
我驚了一下,許是凍得僵了,竟沒有察覺自己還維持着半蹲的姿勢,忙規矩地俯首趴在地上,動作匆忙鼻尖點地,不慎吸入諸多髒灰,忍不住大咳起來,又是掀得一陣粉塵飛揚,好不狼狽。即便這樣我也不曾移動分毫,只在心裡暗罵,江山王果然不是好惹的,我謹慎對他,不住地阿諛奉承,他不僅不領情,還如此整我,真沒良心。
他見狀,大剌剌地在我身旁抖了抖寬袖,故作嫌棄道,“嘖嘖嘖,你看,你把本王的衣服都給弄髒了,怎麼辦?”說罷又朝我靠近了些,我
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竟把眼淚給激了出來,忙緊張地用手去擦,手上的粉塵落入眼裡,我“哎呀”一聲,眼淚越揉越多。
“別動。”他輕言制止我,我覺得眼睛生疼,便也聽了他的話,可憐兮兮地睜着一隻眼乖乖不動。他靠過來,一隻手扶住我的半邊臉,溫而乾暖貼在我冰涼的肌膚上,我“騰”地害羞起來,臉漲得通紅,不自覺地想要躲,他語氣有些斥責,“叫你別動。都是男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這才覺得自己太矯情了,便不斷暗示自己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應端住身份,本來這樣的姿勢就很曖昧,我若再扭扭捏捏,倒真弄得像有什麼似的。
於是他一手扶住我的臉,一手從懷裡扯出絲帕,動作輕柔地在我眼邊仔細擦拭,鼻息間撲騰出甜甜的脂粉香,我皺了皺眉,“這絲帕,恐不是殿下的吧?”
唯一睜着的那隻眼突然瞥見他若有似無的笑,笑裡帶着邪肆,“本王剛回宮,就有春心蕩漾的小宮女傍着,硬要塞過來,結果給你用上了。”
他擦拭一會兒,又輕輕觸碰我眼下,緩緩吹了口氣,頓覺有什麼東西被吹了出來,幾滴眼淚翻涌而出,他緊接着幫我清理乾淨,溫柔道,“好了。”
我聞言還不敢睜開,想用自己的手揉,卻被他趕緊按住,“手上有灰。”隨即又是耐心地擦了一番,他疑惑道,“你這手不是帶兵打仗的手啊,竟如此細膩,骨節這樣小,有點像女孩子。”
怕他看出什麼端倪,畢竟此刻我們之間離得過近,我甚至能聞到他薰在衣料上的零陵香,有如暖陽下的花田綠野,便慌忙抽回手,小心地揉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無恙,低頭瞥去,雙腿還跪着,見他正不明意味地盯着我,眼裡暗藏了詭譎的笑意,便謹慎地往後挪了挪。
他忽地將絲帕丟過來,恰如其分地蒙在了我臉上,“瞧你的花貓臉,還不快擦擦。”
我聞言就要去取,誰想剛一擡胳膊,伴着輕輕聲響,束着的髮帶卻驀地掙開了。已經溼透的髮絲軟軟鬆垂在肩,打了幾個卷頹頹地耷到胸前,臉上蒙着的絲帕也應聲而落,緩緩滑過我的臉,我吃驚地愣了一下,正對上他不動聲色的眸。
本就沒怎麼消退的紅暈此時更甚,我一時怔住,顯得手足無措。他稍抿了脣,幽幽揚聲,“咦?你竟生得如此清秀。”
我不由粗了嗓子叫道,“生得清秀怎麼了!生得清秀我也是個男的!你休要瞧不起我!”
他好看地對我笑起來,“我從不曾瞧不起你。”
我明白是自己反應過激了,他緊接着對我道,“我來此避雨,見空置了許多白燭,想到蘇城水患諸多百姓傷亡,便燃起燭火來爲他們祈福,更願死去的人能夠安息。沒想你闖了進來,實在是一個意料之外的貴客。我待你如朋友,便沒有那些架子,可你非要弄君臣之禮,令我失望,我只好捉弄你一番,果不其然,你又變了回去。”
他笑着湊到我面前,輕輕道,“若你骨子裡沒有俯首稱臣的心意,便無需勉強。對我跪拜的人多了去了,朋友卻沒幾個。”
我不免往後退縮幾分,忙用絲帕掩面,擦拭起臉上的污灰,暗自
思忖着。他遍地燃燭,竟也是存了對蘇城水患一事的善心。只是皇長子李憲一早便開始唸佛禱告,他卻到了今日才從宮外瀟灑回來,因着避雨一時興起而有此舉動,想到這我便多了幾分厭惡,之前的好感瞬間全無。
“殿下聰穎機智,不會不知道朝堂之上嫡庶兩派爭鬥激烈,自然也清楚誰對你真心,誰對你假意。我是否甘願俯首稱臣,得看那人是否配爲君主。”我斂了眉目大膽道。
從之前關於他的聽聞和剛纔對他的觀察,可以大致猜出他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我也是仗着這點纔敢如此出言不遜。
他微微嘆道,“這是怪我的意思了?”
“蘇城水患,民不聊生。皇長子日夜抄經祈福,敢問殿下身於何處,所做何事呢?”
“你爲此事對我不滿,看來你心懷慈悲,果然是初來乍到,還未被腐朽惡劣的官僚氣所染,好事情。”說罷又略停了停,修長指節玩味地摩挲着如刀刻般的下巴,“只是你有時間來指責我,怎麼沒時間出謀劃策,爲陛下分憂,解救蘇城的百姓呢?”
我有些氣結,擦乾淨了臉,將絲帕丟至一旁,憤然道,“我對此事內情毫無瞭解,也沒有任何治水的經驗,如何出謀劃策?”
他笑意更甚,脣邊隱約帶着股邪氣,“你是正得父皇青睞的靖嘉公子,是初封的少將軍,只要你想了解,就一定能瞭解,左右不過是你的藉口罷了。你想救,就肯定有辦法救,不會像現在這樣坐視不管。”
他當真一語中的,我面上便帶了幾分愧色,他無奈地搖搖頭,提醒我道,“有想的功夫,便放手去做,永遠都別等。”
我擡起頭,緊緊盯着他,認真端詳着這張奪目的臉。從我進門,他自始至終都維持着閒散的笑意,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算籌在握。
他還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身形還單薄,還無法支撐起陛下想要交付的整個江山,可是他的心智已經超脫了別人這麼多,縱先不問他的作爲,便在城府上,就先贏了皇長子吧。
略略心寒,他能榮寵到這樣的地步,我怎能天真地以爲他只知玩樂,而庸碌無爲呢?
江山王,必有過人之處。
我終於展顏對他笑了笑,隨即利落地拾起髮帶,將溼漉漉的頭髮重新束好,隨即拍了拍衣袍間的灰塵,有幾處已經沾了水,污跡糊成一片。
“唐雍月。”他突然喚我,他竟這樣喚我。
微微支起蹲得痠麻的雙腿,有些不穩地站好,眼見他又像初始般仰了面對我無暇地笑,我有些眩暈,拋卻禮數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強裝鎮定地說,“何故這樣喚我?”
“在宮外聽過你的字號,覺得雍月這二字清透純粹,更襯你。”
“雍月也覺得李曄這名字,燦爛華盛,讓人心生暖意,比之江山王這般尊貴的封號更好聽。”我微笑着回他,聽得窗外雨聲漸弱,便順手抱拳向他躬身,“雍月有事在身,不能多作逗留,還望見諒,告辭。”
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出了這破敗的碧蘭小軒,臨走一刻瞥到李曄獨自站起,青中帶白的寬袖優雅垂在腰身兩側,地上燭火未滅,悽悽映出他頎長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