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到了歸和四十八年的七月初六,靖嘉滿十七歲的生辰。
我代替他身着錦衣華服,代替他接受衆位來訪的道賀,代替他喜氣洋洋,笑臉相向,代替他看着嫡派風頭正盛,舞樂昇平。紅帷和彩燈從定安將軍府的門前一直掛到最偏裡的我住的聽雪齋,所有奴僕皆領了賞錢,承着我的恩情越發恭敬,前來拜訪的文武官員大多是嫡派中人,絡繹不絕進進出出。
大哥拉着我到前廳應酬,跟其他同黨打了個照面,我遊走其中只得收起懨懨的神色,倒好似我在衆人中顯得如魚得水。
“報……高丞相遣人送來賀禮……”門外站着的小廝扯着嗓子通傳道。
與我流連在來客之間的大哥聞言頓了一下,旋即又恢復正常,繼續陪笑着。老崔突然走過來,附在大哥耳邊低聲道,“將軍,高丞相送來的賀禮中,有一尊是純金夜叉明王像。”
“除此之外呢?沒什麼異常吧?”大哥輕聲問他。
老崔忙謹慎答道,“回將軍的話,沒有發現異常。”
大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揮手讓他退去,我在旁疑惑不解,等了個空檔湊過去問他,“會發生什麼事麼?”大哥忙寬慰地對我笑笑,“沒事,只是你大辦生辰,若被庶派的人存了心,在其中搞什麼古怪,可就不好了,仔細點總不會錯的。”
我恍然,想了想又問,“那純金夜叉明王像,可有什麼古怪麼?”
大哥親暱地拍拍我額頭,笑道,“回頭再和你說吧。”
“報……驃騎威武大將軍攜賀禮到……”小廝突然通傳,打斷了我與大哥的對話。
“報……撫遠將軍攜賀禮到……”
“報……雲韶公主遣人送來賀禮……”
魏大哥身着一件深藍符紋勁裝,豪邁地率先進來,隔着老遠便聽到他爽朗的笑聲,果然打眼看去就是張喜不自禁的臉。“哈哈哈,小子,生辰喜樂!”
他擡手就往我身上拍,我給震得咳了幾聲,大哥忙虛扶了我一下,魏大哥斜看着我,“你這小子,早就聽說你病了,怎麼到現在也沒好?是不是之前貪玩,沒好好練功?”
我忙掩了嘴,不敢回答他,卻見世淵大方進來,對我笑道,“月兄弟本來是要好的,你這樣拍他嚇他,怕是又不能好了。”
今日世淵穿着樣式簡單的直裾深衣,身上沒有佩帶任何玉飾或兵刃,看起來極爲清爽。他額前留了略長的碎髮,稍稍壓過半邊墨眉,更顯得面容沉靜,俊俏非凡。一頭黑髮高高紮起,沒有束成髮髻,只是瀟灑隨意地散在腦後,好像是當初那個終日沉睡而毫無煞氣的少年。
依着這裝扮,連他平日裡正直剛硬的氣質都變得溫柔許多。
“月兄弟,生辰喜樂。”他走近些對我說,“對了,芙兒親手畫了幅百喜圖給你道賀,她不方便出宮,便隨我一同帶了來。”
我有些受寵若驚,忙道,“替我謝過公主。你和公主大婚在即,還要勞累公主爲我籌備生辰賀禮,實
在是……”
世淵搖頭笑道,“不必見外。”魏大哥也豪爽地笑,“咱們雲韶公主最是優雅得體,善解人意,嫁給世淵那是咱們嫡派的福氣。”說罷又指指我,“小子,你將來也要娶個這麼好的妻子,不過再不可能是陛下的女兒了,這宮裡就剩下一個雲歆公主,刁蠻無理,親近庶派,是絕對配不上你的。”
我心裡一驚,又想起陛下指的婚事,未免覺得膽寒,大哥知道我是女兒身,聞言也有些不自在,忙道,“休要說這些莫須有的話,雖然在座的都是自己人,但畢竟人多口雜。”
世淵也附和道,“是啊,還是小心些好,不要被鑽了空子。”
魏大哥雖然滿不在乎,卻還是連連點頭,“好好好,我這粗人最不會說話,就不多嘴了。”遂拉着世淵入座,留我與大哥繼續招呼其他人。
“報……御醫監蓮司藥官攜賀禮到……”我本來到處轉悠已有些疲憊,忽然聽到這一聲通傳瞬間清醒起來。扭頭看去,果然是那張風華絕代,傾國傾城的臉。衆人見了他皆驚歎不已,早就有所耳聞,宮裡新入職了一位長相妖魅,醫術高超的黎國人,只是他處事低調,常待在仙靈館裡研究奇藥,足不出戶,我又正得聖寵,便沒人注意到他。
如今這一雙嫵媚至極的鳳目,加之這身美到恰好的緋色錦衣,襯出他白皙的皮膚和精緻的五官,在衆人面前顯現出來,怕是日後整個帝都都要爲他着迷了。
我卻猜測,他此次前來,恐不光是爲我道賀,麗妃的事正是因了他的慫恿纔會到此地步,他這般招搖,想是暗含了什麼目的……
微微出神,儘管衆人都在注視着他,我卻偏頭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褐色的交領窄袖長衣,正是習武之人的常作打扮,布料倒沒多好,紋飾也很簡單,身上沒什麼值錢的配飾,唯有腰間配了把普通的短刀。他眉色濃密,皮膚略黑,長相倒是極其俊朗,本來的五官線條應是勾着無比的溫柔弧度,此刻卻緊緊繃着,顯得有些過於堅毅了。
我緊緊盯着他,一時情緒起伏萬千,那雙最是吟着笑意的桃花眼,已經深邃得波瀾不驚,在這樂舞昇平的喜氣裡,也就只是熠熠生輝而不再暖人。
“尉遲晟。”我有些哽咽地開口喚道。
大哥忙在旁拉住我,輕聲囑咐,“別這麼激動。”
我稍低了眼眸,暗裡環顧四周,也覺得大庭廣衆之下這種反應不妥,便趕緊收整了情緒,再擡頭看向他時,已然如常。
“雍月,我帶了你的故人來一同道賀,你可還歡喜?”蓮大人淺笑對我道,眸裡隱隱藏着深長的意味。我無法顧及,只徑自越到他身後,仔細地看着尉遲晟,“你來了。”
尉遲晟亦擡眼望向我,沉聲道,“許久不見了,生辰喜樂。”
這不是我所熟識的尉遲晟,回溯初見他時,彩箋樹下手握摺扇,他是嬉皮笑臉的富家少爺,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瘦了許多,也曬黑了,但這些都不重要,我唯一遺憾的,
是他將從前的溫柔盡數收起,變得如此戾氣。
在京師館,必定每日都要忍受嚴苛的訓練吧,身邊也沒有親近的人,我看着尉遲晟,心裡又難過又不忍。遙想那時他強拉我去屋頂陪他過生辰,放眼望去盡是燈火通明,不亞於現今之景,可實際已經物是人非,改變太多。
那時的相濡以沫,不知可還找得回來?
“的確許久不見,你變了很多。”我輕輕道。
他微揚起脣角,眼裡卻沒有笑意,“你也是,聽聞你生病,現在看來還沒有好透。”
只是尋常的寒暄問候,衆人便都不再注意,大哥忙上前客氣地引蓮大人入座,所行之處都牽着諸多驚歎的目光。我稍顯自在地嘆了口氣,“自上次分開已有一月,你是不是還沒有適應過來?聽你說話,倒有些生分了。”
他微皺起眉頭,對我道,“沒有生分,是我常在京師館,心境變了,性子也磨練不少,纔會讓你有此錯覺。這一個月裡,我時常想起你,擔心你會否住不習慣,會否厭倦這繁華生活。”我聞言神色動容,也安心不少,便輕鬆道,“像現在這樣穩重些,也很不錯。”
他點點頭,又稍揚起臉,認認真真地端詳了我,“怎麼又生病了?”
我躊躇着不知該如何作答,這正是我所煩憂的事。接二連三地吐血,總在情緒波動之時控制不住,身體偶爾會變得越發虛弱,看起來並不像是尋常小病,倒像是殘留的餘毒在暗暗蟄伏,隨時會要了我的命去。
“陛下要我籌備月夕夜宴,忙來忙去的,一不小心就這樣了。”
尉遲晟細瞧了我,嘆道,“精神不錯,臉色卻還是不好,你該多多愛惜自己的身體。”說罷又瞥了眼坐在席間喝酒的蓮大人,“讓他給你治治吧,定能好得快。”
我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未免有些疑惑,“你是怎麼和他一起的?”
“他去京師館找我,說你要過生辰,我想着與你許久未見,便同他一起來了。”尉遲晟的神色有些自嘲,“若不是他帶我來,我恐怕仍不能出京師館,定安將軍府,是我這個小兵高攀不上的。”
我忙急道,“你瞎說什麼!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所處的境地有多危險,你能待在京師館專心訓練已經很好,我實不想把你也捲入這些陰謀鬥爭裡。”
擡手扶着他的肩,我又認真地說,“尉遲晟,我們是朋友,從前你對我關照太多,現在換我來保護你。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可是以你的身份冒然出現在此,恐怕會被庶派盯上,蓮大人也真是的,怎麼能這樣就帶你來……”
“別怪蓮大人,我不怕。”尉遲晟沉聲道,“你以爲我來帝都做什麼?混個兵職吃飯,找到錦瑟與她團圓,然後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陰謀鬥爭又如何?我是男子漢大丈夫,從不畏懼這些。”
我皺了眉頭,解釋道,“我是擔心你。”
他遂低頭在我耳畔輕言,“你都敢面對的東西我更敢面對,男人不需要女人保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