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最無常的地方,有人扶搖有人暗傷,可就在這裡,我遙望的白衣少年是如此無暇,連帶着淒涼破敗的碧蘭小軒,都有了幾許人情味。我感覺心境無比地苦澀,就好似我曾在這裡待過,所以我有資格和這裡的一切共飲悲涼。
正想踏進院子問個究竟,卻見陰森森的殿裡晃悠出個人影,竟紅得觸目驚心。她二十多歲的年華,黑髮散亂,頭上插着的珠玉步搖鬆鬆墜墜,身披硃紅撒亮金刻絲蟹爪桃花裙,衣襬間的紅綃被她隨意扯着,打了赤足在地上走走停停。
再看她的容貌,秀眸惺忪,癡癡笑笑,神態似癲似嗔,卻仍是流露出渾然天成的風騷與嫵媚,正是此前招搖神氣的麗妃。她歪着頭斜斜看向李曄,笑得身子咯咯直抖,隨即一個妖嬈轉身,倚在了他的懷裡。
李曄卻還是端坐在這積了灰的石階上,閒散遠淡的眉眼波瀾不驚。麗妃並不滿足,擡起纖纖素手輕撫着他的臉頰,我微微皺眉,那本來套在腕間的赤金石榴鐲子,如今竟能在她的小臂輕鬆滑動,我不由感嘆,麗妃她真是消瘦許多了。
“旁人都說,我在這裡勾搭你,可是我沒有。既然無人相信,我便豁出了去,你這模樣,可比那個老男人俊俏許多。”
“這是你的東西。”李曄不理會她狂妄輕浮的話語,只從袖口掏出一顆光滑圓潤的珍珠,執過她的手,溫柔放在她的掌心。可不就是被我遺落的那顆珍珠,我心知她是被冤枉了纔會落此境地,有些不忍,卻又慶幸她還活着。
麗妃有些出神,盯着看了許久,忽地擰了眉,惡狠狠地擡手扔了出去。
珍珠滾落到我腳邊,我剛想拾,卻聽得她一句,“我不要這勞什子東西!”說罷又順着珍珠看見了我,驀地用身上纏着的紅綃捂嘴直笑,“怎麼又來了個白麪公子?”
她竟不識我!我本就對她此刻的舉動驚疑不止,如今更是猜測,她是否已經失了心智。忙擡腳走到近前,仔細端詳了她,她見我投來目光,便有些得意地對李曄嬌道,“你看,這位公子在看我呢。”
李曄默然,只是暗暗握緊手中的竹壎,沉默不語。
她見李曄沒有反應,便更加生氣,突然撒了潑地怒道,“你以爲你是誰?不過一個年事已高的昏君罷了,憑什麼要這樣對我!喜歡我的人那麼多,你怎能這樣對我!”
原她是把李曄當作了陛下,我心裡未免有些感觸,她已經神志不清,也就只有在這種時候,她說的話纔算是心裡話吧……不管之前她多惹我嫌惡,也不過是派別之爭的權力犧牲品罷了,像她這樣的女子,膚淺而天真,並不是罪惡深重的奸邪之輩。
她對李曄罵了幾句,見李曄依
舊不爲所動,便覺得沒了意思,晃盪幾下轉身來看我,忽地眼裡含了淚,踉蹌着過來,拉着我哭喊道,“這位公子,你快帶我走吧!我不想待在這裡了!你帶我走,你帶我走好不好?”
我被她鬧得有些站不住腳,身上的衣袍也被她扯出了好幾道褶皺,甚至於她細長的指甲勾花了我袖子上的紋飾,牽出長長的絲線。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任由她擺佈。
“這個送給你,你先去旁處玩吧,乖。”李曄起身走了過來,將手中的竹壎遞給她,語氣輕柔而寵溺,竟像是一個父親在哄女兒,可他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
麗妃聞言果然安靜下來,蹙着眉緊緊盯着那竹壎,神色半含幽怨,忽地撅了嘴,有些驕矜地將其一把從李曄手裡奪過來,捧在掌心低低地笑。這樣自然而得意的小女兒情態,讓我想到了同樣任性刁蠻的雲歆公主。
李曄有些寬慰地笑笑,見她衣襟滑落,又溫柔道,“把衣服拉拉吧。”
麗妃又乖巧地提提領口,像個孩子般蹦跳着跑到一邊,自顧自地把玩起手中的竹壎。李曄放心地看看我,對我道,“進來說話。”我便隨他一起進了殿裡。
陳舊的桌椅還是佈滿灰塵,而他潔淨的衣衫卻並未染上污跡,我見他滿不在意,也就不拘小節地同他一起坐了,緊張地問,“麗妃……這是怎麼回事?”
“她瘋了。”李曄的回答如此直接,絲毫不懂拐彎抹角,我心一沉,又接着問,“怎麼會這樣?”
李曄的神色有些黯然,“父皇說她企圖勾引我,品德盡失,穢亂後宮,念在往日恩情上,遣至碧蘭小軒靜養懺悔。”
靜養懺悔……不就是打入冷宮的意思……何況這碧蘭小軒,比冷宮更加破敗。
“那日我與你在這裡巧遇,被過往的宮人瞥見,當時你披散了頭髮,被誤看成是女子。後來傳到父皇耳裡,便疑心是後宮嬪妃,誰料又在這殿裡找到了慧妃步搖上的珍珠,父皇很是惱火,便將她送到這裡,爲了顧及皇室名聲,不準宮人私下議論。”
事態果然按着我料想的發展了,還發展得如此糟糕,我不禁又急又愧,忙道,“那珍珠是我無意中掉落在此的。當日陛下召我進宮,麗妃和雲歆公主都在場,陛下走後,她們起了爭執,雲歆公主便動手打了麗妃,那珍珠正是這樣掉下來被我拾去的。後來我又到過這裡,突然有宮女來,我一時心急便翻了窗戶出去,誰料把珍珠遺落在此。”
我深吸口氣,頓了頓又說,“這着實是場誤會。”
“原來是你啊。”李曄幽幽嘆道,茶色的眼眸突然明亮起來,“其實也是因我而起,我自知無法救她,便得了空閒功夫來
看看。”
“你爲什麼不解釋?明明那日是我們兩個在這裡,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去跟陛下說清楚不就好了麼!更何況你是江山王啊,陛下那麼寵愛你,你要說救她就肯定能救她!”
李曄笑着搖搖頭,“此事有我一半責任,父皇卻從未問過我,再說麗妃那日明明是在自己的寢宮休憩,可她宮中上下所有的宦官宮女,都口口聲聲地說,她獨自出去,且命令不許任何人跟着。若不是我避雨之前,碰到給我絲帕的小宮女,聽她提及麗妃因家事不快,而在寢宮休憩,我不會發現其中蹊蹺。”
“你的意思是,麗妃有意被人陷害?”
“嗯。”他輕輕點頭,“即便你不掉珍珠,也會在那裡找出些別的東西,但都一定和麗妃有關係。麗妃的父親在蘇城水患一事中失職,父皇也容忍像他這般庸碌無爲的冗官許久,所以麗妃的失寵是必然的,左右不過尋個藉口罷了。”
我這才恍然,原這一切都是陛下所爲。
“那麗妃,當初究竟是因何得寵呢?”我不解道。
“蘇河貫穿蘇城及洛城兩地,常年水患民不聊生,如今嫡庶兩派爭鬥不休,嫡派的人大都是掌握兵權的武官,父皇只好從庶派的官員裡挑選有力的人去整治。高丞相便趁機舉薦了麗妃的父親,麗妃的父親早年對水患有所研究,只是後來越發固守陳規,父皇只好先允他爲蘇河太守,高丞相又送年輕的麗妃入宮,父皇也就賣了個面子給庶派。”
“也怪麗妃和她父親不爭氣,否則也不至於會落到這般境地。”我悄然嘆道,恃寵生嬌的惡行,陛下全都看在眼裡,所以一旦失了利用,便會毫不留情地丟棄。我亦在心裡清楚瞭然,這一切即是陛下定的局,我的動作便也被他看在眼裡,他不聲不響,日後定會尋個時機,將我這小把柄拿出來,加以利用。
而我對陛下最好的利用,便是牽制嫡派,相助李曄了。
只是李曄竟可以如此寡淡地與我相談兩派之爭,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着實讓我欽佩不已,“庶派的人也是在爲你賣命,你怎麼這種語氣?”
他低眉笑笑,眼裡自是溫順,“他們爲我賣命,又何嘗不是在爲自己的前途賣命呢?不過是想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罷了,而我本身,從未想過與人相爭。”
這話聽得耳熟,倒像是曾經的我有過的天真想法。可我也知道,在這深宮裡,真正天真的人是沒有資格說這番話的。
隱隱聽到麗妃在殿外哭起來,又是澀澀唱道,“金雀釵,紅粉面,花裡暫時相見。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香作穗,蠟成淚,還似兩人心意。山枕膩,錦衾寒,覺來更漏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