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綠翹還未過來喚我起牀,我便穿好衣服洗漱完畢,輕手輕腳地出了聽雪齋。在府裡晃悠許久,僕役們正開始準備做事,我繞來繞去,終於到了儲放貴重物品的賞珍閣。叫下人爲我開了門,吩咐他們別打擾,便一頭扎進滿目琳琅。
賞珍閣的規格並不大,只是其中物品都是分類擺好,看着極爲明朗。初晨淺陽的光斜斜透過窗戶照了進來,碎碎灑在寬敞的地面上。我好奇地在裡面轉着,看見了衆多瓷器銅像中,立着一尊純金夜叉明王像。
這純金夜叉明王像通身耀着刺眼奪目的流彩,異常華貴。我走近了些將其捧着,才細細看清,此尊明王像塑着三頭六臂,多眼怒張,頭有馬王髻,身飾珠寶玉。每隻臂都緊緊握着各式各樣的法器,隱隱中透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盯得久了便覺神秘非凡。
我緩緩放下明王像,將其擺得工整,又用袖子仔細地擦拭一番,方掩門出去。
純金夜叉明王像並不出土於中原,不知有何象徵抑或作用,高丞相將其贈予我,我總覺得非同小可,另有玄機。這絕不會是我過於敏感,此物很是貴重,來歷不明,高丞相若不是想在其中暗示什麼,定不會將它送給我。衆所周知,我大夏唐府從不拜佛信教,他送我這明王像,必有其他意思。
我便決定去翻翻書查些記載,然而離開賞珍閣的時候,卻發現旁處有個被重鎖封住的園子,硃紅色的拱形園門已經有些掉漆,園裡生長的滿堂紅密密壓過園門上方,我料想裡面定是景色極好,卻已是很久無人打理。走過去用力推了推門,重鎖發出沉重的碰撞聲,我試着從縫隙往裡探去,卻聽突兀一聲,“靖嘉公子。”
“老崔?”我嚇得收回了身子,有些疑惑地問他,“老崔,這是什麼地方啊?”
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回靖嘉公子的話,只是個廢棄的園子罷了。”
我好奇地指着那開到外面來的滿堂紅,“你看,花開得這麼好,爲什麼要把園子棄了呢?”老崔僵硬地笑笑,“回靖嘉公子的話,老夫人以前就喜歡在這園子裡散步,將軍怕觸景傷情,便讓人封了園子,不準旁人踏足。”
“那……我也不能進去了?”我有些失望地問。
老崔點點頭,遂笑着過來拉我,“靖嘉公子啊,府裡其他園子可比這裡好看多了,您還是隨老奴快些離開吧,將軍不喜歡任何人在這園子附近轉悠。”
我雖然有些疑惑,但轉念一想,大哥這樣做也是因爲難過,怕睹物思人,我實不好冒犯,便寬了心與老崔一同離開。
然而我想要的訊息卻仍是毫無頭緒,在府裡是找不到什麼線索的,我便趁着身子好些,進宮去御製監籌備月夕夜宴,想着辦完事順便去逛逛藏書房。走在宮裡,不料又撞見了世淵和雲韶公主。想到他們即將大婚,感情正濃,也不願上前打擾,便轉了身準備繞道。
雲歆公主那張嬌俏玲瓏的臉驀地出現在眼前,還放大了無數倍,我嚇得往後一跳,與她保持着遠遠的距離。“唐靖嘉!”這一聲真真喚得響亮清脆,走在前面的世淵和雲歆公主也聽到了動靜,疑惑地回身去看。
我頭疼地低聲斥道,“你又幹嘛!”
雲歆公主似委屈似不滿地對我道,“我喊你一聲怎麼了?你有必要離我那麼遠麼?”
“我在想事情,你突然喊我,我當然會被嚇到了!”
她驚訝地瞪大了眼,伸手就要來摸我,“你被我嚇到了麼?”
我忙嫌棄地躲開,正無言之際,世淵和雲韶公主款款走到我身邊。“好巧啊,月兄弟和芹兒也在。”雲韶公主溫婉笑道。
雲歆公主對她照例是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只隱在我身後悶悶地絞着手裡的絲帕。我對
雲韶公主笑道,“公主真是好興致,與世淵相伴散步,雍月看着真是羨煞極了。”雲韶公主聞言喜不自禁,半羞得稍低了眼眸,我身後的雲歆公主突然惡狠狠地出聲,“有什麼好羨煞的,我不是也與你相伴麼!”
我有些不適地瞪她一眼,隨即瞥見世淵投來的深邃目光,“月兄弟,你和雲歆公主感情很好啊。”雲韶公主也在旁附和道,“芹兒和月兄弟看着也很是般配呢。”
世淵面色有些不善,我感到氣氛尷尬,雲歆公主小聲說起酸話來,“什麼感情好,什麼般配,每次看見我就跟看見鬼一樣,到處躲……”
我稍偏了頭瞪着雲歆公主,想要叫她閉嘴,突然注意到世淵焦灼的探究神情,聯想到他之前種種的不對勁,忙故作親暱地攬過雲歆公主,笑嘻嘻道,“哈,芹兒她最近喜歡和我鬧彆扭,總是這麼經不起逗。”
世淵有些訝異,雲歆公主也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轉變嚇得愣住,我又擡手刮刮雲歆公主的鼻子,寵溺道,“芹兒就別和我置氣了吧。”
“月兄弟和芹兒的關係真好,像是一對打情罵俏的小兒女。”雲韶公主善良,見狀也樂得拿絲帕捂面偷笑,打趣的話裡倒有幾分真意。
“是啊……月兄弟看樣子……很喜歡雲歆公主呢……”世淵也有些不自在地附和道。
我用眼角餘光去瞄懷裡的雲歆公主,她正滿臉紅暈地靠在我身上,美目流轉,嘴裡小聲嘟噥着什麼,好似在不滿地嬌嗔,臉色卻是止不住的歡愉和欣喜。我乾脆把戲做足,對她笑道,“芹兒,我也想向雲韶公主和世淵那樣,和你好好地在一起。”
雲韶公主聞言忙說,“如此,可要趕緊稟告給父皇,讓他爲你們指婚,相信父皇會很滿意這門親事的。”她笑着看向世淵,“淵,你說對不對?”
世淵本來就在兀自出神,被這一喚突然反應過來,卻不知剛纔雲韶公主說了什麼,只得一頭霧水地呵呵笑着以掩尷尬。雲韶公主有些擔憂,“淵,你怎麼了?”
“我沒事,沒事。”世淵搖搖頭。
“父皇早就有那個意思的,只是想等月夕夜宴辦完再說。”雲歆公主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雲韶公主,世淵,我和芹兒還想去別處逛逛,就不打擾了。”我稍稍躬身,雲韶公主溫婉點頭,與世淵側身讓我過去,我見狀忙拉着雲歆公主往前走。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容貌與普通男子有所區別,因爲我年幼,因爲我女扮男裝,所以更爲清秀瘦弱,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五官日漸明朗,皮膚越發白皙,個子越發高挑。這樣的我,是最好年華的我。
世淵在戰場負傷爲我所救,我又是他醒來看見的第一個人,自然會對我有特別的情感,後來在遙關軍營又與我朝夕相伴,磕磕碰碰中難免會產生莫名情愫。我一直都努力地避忌,不想讓他因我而有所困擾。可如今,他卻是越來越難以自持了。
我多希望,這一切都只是我一個人的猜測,我多希望,這一切都是我多慮了。
“唐靖嘉,方纔你說的話都是真的麼?”雲歆公主有些害羞地小聲問我。
我正打算收斂神色,卻見世淵撇下了雲韶公主,往前走近了一步,“月兄弟,麻煩你等一等。”我只好裝作充耳不聞,繼續拉着雲歆公主。
“唐靖嘉,他好像在喊你。”雲歆公主邊回頭邊提醒我道,我仍是固執地沒有放鬆腳步。
“月兄弟,等一等好麼?”他的語氣竟有了幾分乞求。
我不忍地駐足,卻不敢回頭看他。
“月兄弟,你隨我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講。”
握着雲歆公主的手不由地緊了緊,“有什麼話不能在這裡講?”
“就隨我來一下
吧,就一下。”他的語氣越發懇切,我聽在耳裡心卻跳得飛快。回身看他,碎髮壓着半邊墨眉,眼裡是望不盡的深淵。我嘆了口氣,鬆開雲歆公主的手,緩緩走向他。“去哪?”他有些鬆快地笑笑,“跟我來。”
不顧雲韶公主的擔憂,不顧雲歆公主的疑惑,世淵親切執起我的手,帶我往旁處越走越遠。他從未如此大膽,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赫哲,在我還不懂情愛的時候,招搖地拉着我穿行在驚奇羨慕的人羣裡。
往事總在見縫插針地提起那段關於愛恨情仇的回憶,我不停地想,卻不能夠忘。
與世淵走到一處偏僻的地方,他才鬆開我,表情有些猶豫。
“說吧。”我直截了當地問起他來。
“月兄弟,我……”他想了想,像是很爲難般,連連啓脣卻說不出隻言片語。
即便是心裡隱隱有了預感和準備,面對他時卻還是無言,只得鼓起勇氣生澀道,“你且說吧,我聽着呢。”他聞言深深吸了一口氣。
“月兄弟,我喜歡你。”
我緊張地瞪大了眼睛,僵硬地在脣角扯出一個弧度,“我也是啊,我們是好兄弟嘛。”
“不,不是兄弟那樣的喜歡,也不會是朋友那樣的喜歡。”他有些着急地反駁道,乾脆一鼓作氣地全部說出來,“就是喜歡,就是想要在一起的喜歡。”
“你開什麼玩笑?”我的聲音裡有了幾分怒意,“我是男人。”
“我知道,我也沒有開玩笑。”眼前的世淵激動異常,他總是顯得很沉穩,考慮事情很周密,說起話來不溫不火,何時也會這般衝動了?
“你是個男人,可你長得太好看,又或者是因爲你太小,每每看見你,我都會忍不住地想要保護你,靠近你。跟你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怕你受傷,怕你生病,可是看着你那麼堅強地練功,在面對戰場廝殺時又那麼勇敢,我就特別心疼。最開始的時候,我真的把你當作弟弟,可是當我面對芙兒,心裡卻總是念着你,我想你,又不敢主動見你。”
他突然伸手扶住我的肩,無比認真地繼續道,“月兄弟,我知道這樣的想法不對,可是我沒辦法控制,時間越長,我對你的感情就越深刻。我甚至……甚至看見你和綠翹親密,和雲歆公主在一起,都會覺得不舒服,我對你就是這樣的感情,你明白麼?”
“我不明白!我們都是男人!兩個男人是不能有這樣的感情的!”我大聲道。
他面容苦澀地點點頭,“對,你說得沒錯,所以我只是想把這樣的感情告訴你,而並不是想要做什麼。這件事,在我心裡很久了,不說出來不痛快。”他略停一停,又緊張地問,“月兄弟,你會不會就此討厭我?”
我的心裡一陣翻江倒海,這個傻瓜,定是以爲自己有龍陽斷袖之癖,其實我是女扮男裝,這一切都只是個誤會罷了。但我不可以告訴他我的真實身份,見他這般苦惱也拿不出什麼辦法。“你有沒有想過,你對我的感情只是你的錯覺?其實你並不喜歡我,再說了,你能喜歡我什麼呢?”我試探着問道。
“喜歡你的一切,喜歡你在我面前的各種樣子,不管你是男是女。”
腦袋裡嗡嗡作響,赫哲那張倨傲的臉又浮現出來,那天鳴悲泉的雪還沒化完,他帶着疲憊的神色越過衆人,一把將我抱起,我低頭對上他好看的眼,他笑着說,我是他的月亮。當時只道是平常,後來才發現,自那一刻,我便已將愛情交付給了他。
可是他辜負了我,直到今天,我千瘡百孔的心還沒有辦法去接受另外一個人。
“南世淵。”我有些沉重地喚他,連名帶姓沒有半分曖昧。 шωш ▪ttκΛ n ▪¢ ○
“有些事情,既然沒可能,就永遠不要去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