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踏至聽雪齋,便見綠翹打着燈籠來迎,那張眉眼彎彎的臉在光影下顯得越發燦爛,她抿了抿脣,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道,“靖嘉公子,隨奴婢回房吧。”
這一句公子奴婢的,聽起來真真刺耳,我有些不適地擡擡眉,本想伸手去拉她,又顧及現在的男子身份,便只得生硬地將手負於背後,輕輕應了聲,隨她進了房裡。
她將門窗掩好,水綠色的衣裳在紅欄雕畫的房門前格外扎眼,待她回身時剛好瞥見我在望她,白淨的臉蛋染上了一層淺淺的紅暈,稍低了眼眸柔聲道,“靖嘉公子,奴婢已準備好熱水,您可以準備沐浴了。”
我沒來由地感到尷尬,好似自己真是個少年,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極不合禮數,便對她擺擺手,“那……你先下去吧。”她有些驚訝地擡起頭,竟直突突地來了句,“爲什麼?”忽而又發覺自己沒了規矩,忙緊張地將頭低下,趁我不注意吐了吐舌頭。
心裡感到好笑,覺得她越發可愛,這樣冒失的性子,倒和從前在鳴悲泉做侍女的我很是相像。她見我沉默,弱弱說了句,“奴婢該死,奴婢說錯話了。”想了想,又對自己小聲嘟囔道,“我是不是該跪下啊……”
我使勁憋住笑意,催促她道,“本公子要沐浴更衣,莫非你想留在這兒?”
原以爲她臉皮薄經不住嚇,沒想她又擡起頭來,愣愣回了句,“公子難道不是女孩子麼?奴婢得伺候您沐浴啊!”這倒是把我狠狠嚇了一跳,忙疾聲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有些畏縮,靜默半晌忽而機靈起來,轉了轉眼珠子,鼓起勇氣對我笑道,“公子不要害怕,將軍都和奴婢說了,您是女扮男裝,生活起居難免有些不方便。所以將軍叫我悉心照料您,幫您掩護好身份,不得對任何人提起。”
微微動容,大哥竟這樣爲我周到麼……我又不確定地問了聲,“此事當真?”
她忙正着臉色對我使勁點點頭,“奴婢所言句句屬實,公子不信可以去問將軍。”
我眯了眼斜着看她,她被我盯得害怕,支支吾吾有些躲閃,又不敢輕舉妄動,我見她拘謹,這才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信你。”
她也輕快笑起來,對我道,“公子信奴婢,奴婢就放心了。”
我聽着猶爲難受,便沒了顧及地執起她的手,親密道,“你既然知道我不是真的靖嘉公子,私底裡就別這樣公子奴婢地喊了,我很不習慣。這樣吧,你喚我雍月,我喚你綠翹,好不好?”她的眼裡閃過一絲雀躍,面上卻還是猶豫,“這樣真的好麼?您雖然不是真的公子,但也是唐府的貴人,奴婢身份低微……”
我聞言微微皺眉,何爲公子?何爲奴婢?出身沒有辦法改變,但其實我們本來都一樣,我從未把自己駕臨於別人之上,又怎麼容許別人在我這俯首爲僕?更何況綠翹,比我還要小上一些,還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我實不想讓她因着身份被人輕瞧,被人欺辱。
“在我面前你不是奴婢。我女扮男裝,從前混在軍營,身邊沒有親近的女孩子可以說話,看到你我真的很開心,我們做姐妹好不好?我今年十五歲了,你呢?”
她聽得歡喜,眉眼彎彎迫不及待地回道,“綠翹十四!”
我點點頭,親暱地捏捏她的臉,“那你就是妹妹啦,這可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她古靈精怪地將手指比在脣邊,笑吟吟道,“噓,秘密。”
我得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作伴,能夠和我談天說地暢聊心事,令我覺得溫暖不已。自婆婆故去,我已不敢再奢望這樣舒適的生活了,綠翹無疑成了我難以抒發的柔思寄託。她平日裡住在聽雪齋的旁間,我無事也不會出門,就和她一起坐在窗前看花花草草,我看書的時
候她便幫我打理整個院子,從不出聲打擾。偶爾我在庭前練功,她又會驚歎連連,對我投來佩服的目光,我便笑道,“有我在,可沒人敢欺負你。”
“你從前在軍營,也是和男人們練習一樣的東西麼?”綠翹好奇地問。
我露出少許驕矜的神色,對她道,“是啊,畢竟沒人知道我是女孩子。”
“哇!”綠翹驚訝地張大了嘴,“那豈不是很辛苦?難怪你武功這樣好!”
我有些難爲情地睨她一眼,澀澀道,“算不上好,比起那些力大如牛的男人們,我實在是太瘦弱了,也就一手鞭子,使得還帶勁。”
綠翹便笑着丟過來一方香帕,“可是你的相貌如此好,打仗的人手上不是都會生繭麼?而且身上有很多傷疤,你卻白淨清秀,倒真向外面傳的那樣,公子天下無雙了。”
我拿着香帕擦了擦汗,順手放下鞭子,有些頭疼道,“快別說這種話了,哪裡是天下無雙,分明是剛剛入宮述職的新司藥官爲我調理的。”
“新司藥官?那他一定很厲害,行兵打仗那麼苦,要調理成這樣實屬不易。”
蓮大人那張妖嬈絕美的臉便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我答道,“他確實厲害,而且很美。”
“美?”綠翹不解,“是女官?”
我搖搖頭,笑道,“是男人,卻比女人還要美。”
綠翹登時來了興致,追着我直問,“真的麼?真的會有比女人還美的男人麼?”
我卻只是無奈地笑着,笑她的單純無憂,不告訴她關於蓮大人的一絲一毫,因爲蓮大人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就如米囊花,美卻狠毒,不可沾染。
這樣的清靜日子並沒過上多久,帝都就傳來了不好的消息,蘇河因雨水暴漲決了堤,蘇城水患,低處被淹,山泥傾瀉,房屋倒塌,民不聊生。陛下整日焦頭爛額,與幾位大臣元老商量來商量去,卻還是拿不出有效的辦法。正因如此,尉遲晟等人仍在京師館未定去留,便不能來找我,我也深知此時派別之爭兇險萬分,應與他保持距離,讓他能夠顧全自己。而蓮大人也終日待在宮內別院研習奇藥,以應對蘇城水患帶來的傷病。
爲着此事,世淵與魏大哥來了府上議論,大哥便叫我一起。
“小子,這段時間可有勤於練功麼?”魏大哥見我就問。
我忙點點頭,“有的。”
魏大哥又拍着世淵對我笑道,“咱們世淵下月十五就要迎娶公主,給那些庶派的人看着眼紅去吧,哈哈哈……”我聞言驚道,“這麼快啊,恭喜了。”
世淵卻有些尷尬地看我一眼,在旁默不作聲。
大哥擔憂思忖道,“蘇城水患,要是再不治理,怕是連這門婚事都要往後推了。”
我想了想,提醒道,“要是水患治理不好,這婚事也能辦,只當是公主下嫁福澤百姓,以此來祈祝上天保佑蘇城,左右不過是個說法罷了。”
魏大哥聞言笑着指我,“咱們這些常年征戰沙場的粗人果然沒有他心思靈巧。”說完又看看我,“小子,就屬你腦子最活,看看有什麼辦法能治理好水患。此事若讓庶派佔了先機,可就大事不妙了,得陛下賞識不說,贏了民心可怎生是好?”
蘇城水患一事我瞭解得並不多,既不知曉內情,也沒有經驗,實在是有心無力。世淵見我苦皺眉頭,便道,“聽聞皇長子心地善良,在宮裡日日抄寫佛經,祈禱蘇城水患早日得解,我們當暗裡宣揚出去,縱使拿不出對策,也能先贏了民心。”
大哥點點頭,“也只能先這麼辦了。”魏大哥倒是一臉不忿,“哼,陛下最寵愛的江山王,如今不知在哪裡逍遙,這都幾日了還不見回宮!”
“別亂說話。”大哥忙出言制止,
我心裡也對這江山王嫌惡不已,眉頭皺得更深了。
世淵面色和緩地看看我,輕聲道,“其實今日世淵來此還有一事。”
大哥擡擡手,“哦?但說無妨。”
“那日宮宴之上,月兄弟出言相助公主,公主心裡很是感激,所以想託我來說說,邀月兄弟後天進宮賞荷,聊表謝意。”世淵斟酌我一眼,又繼續道,“我會同你一起去的。”
我最是煩悶這些,心裡自是不情願,又不能拂了公主情面,只好道,“公主言重了,你告訴她我只是舉手之勞而已,不用謝了。”
大哥瞪了我一眼,“胡鬧!怎能如此說話?”緊接着又扭頭看向世淵,替我決斷,“回頭替雍月傳個話,公主好意雍月自是不會推脫的,還請公主放心。”
世淵點點頭,又安慰我道,“後天我來找你,同你一起去。”
我不滿,“你去你的就是了,我獨自進宮難道還能丟了不成?”
見我語氣生硬,世淵頗顯尷尬,大哥忙解了圍,“陛下允他常去宮裡走動,他一個人也好,總歸是要熟悉的,你不用麻煩再來一趟。”
魏大哥這才後知後覺地指着我道,“這小子哪來的怪氣?好端端地怎麼彆扭起來了?”
我只覺氣悶,懶得多說什麼,便別過臉去靜坐片刻,聽他們繼續商討朝堂上的紛繁瑣事,越發覺得無聊,終是起了身兀自出去。剛走到門口,便見世淵追了出來,我看着他不解地問,“你出來做什麼?”
“剛纔……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惹你不高興了?”他試探着問我。
我胡亂擺擺手,“沒有,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摻和這些事,只是苦於無法推脫,並不是和你置氣,你不要想太多。”他聞言臉色鬆快了不少,“既然這樣,你且放寬了心去,公主人很好相處,也沒有那種嬌惡的架子,更何況還有我在呢。”
聽他這樣說,我纔想起自己還沒正式恭賀他新婚在即,怎麼說也是曾經並肩作戰,朝夕相處了那麼久的兄弟,便展顏對他笑道,“你和公主倒是親厚,我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等你大婚,可要多和我喝上幾杯。”
他盯着我微微出神,我察覺到他面色猶豫,欲言又止,好奇地問,“怎麼了?”
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嘆着,“月兄弟,自我那日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見你,我就……”
“就什麼?”
“就……覺得你是個特別好的人,特別聰明,特別善良。”
我覺得不對勁,便故作鎮定地笑笑,“怎麼突然說這個?”
他搖搖頭,抿脣道,“沒什麼,只是有點感慨。你是我的好弟弟,不知道天下哪個女子能有福氣嫁給你。”
我猛地想起當時在遙關與他月下對飲的情景。“我看雲韶公主溫婉敦和,也算是賢室了,從此你便真的後顧無憂,可以一展宏圖。”
他的脣邊似有了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自嘲般地說,“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我深深投向他的眼眸,猶豫着問,“你喜歡公主麼?或者,你愛她麼?”
他緊鎖着眉頭無法作答,我心中自是明瞭,也許他的心裡真的有那樣一個姑娘,曾經喜歡,怎料時間久了就淡了,也就分不清還是否喜歡。那個姑娘一定是雲韶公主,宮宴之上,雲韶舞驚豔四座,從他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對公主,還是留有情意的。只是耿直如他,對誰都那麼掏心掏肺,又如何分得清什麼是真愛呢?
不過,他生來就是要在戰場上的,男女之情太束縛他了。
“公主好像很喜歡你,所以你該珍惜。”我出言相勸。
他苦悶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清明,像是下定決心般重重點了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