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綠翹送了秦夢生回家,屋裡依舊和上次來時一樣,光線幽暗,靜謐無聲。
滿室溢着濃而刺鼻的藥湯味,綠翹有些受不住,拿絲帕輕輕捂着,也要遞給我一塊,我忙搖手拒絕了。從前在胭脂河的時候,常去山間採藥,偶爾生病也會自己拿來熬着喝,所以並不是很排斥。
往裡多走一步,我深深看了眼臥在牀上的秦夢生的娘,她雙眼緊閉,面色蒼白,卻不覺得病症好轉,遂有些擔憂地問,“你娘喝了藥,真的有逐漸見好麼?”
秦夢生避開了我的目光,悶悶道,“剛開始有喝幾天,後來每次只肯喝一小口,我又不能勉強,她急了會把藥砸掉。”
蓮大人給的藥絕對有效,儘管是得了就只能等死的肺癆,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小試牛刀,但我卻沒想到會是秦夢生的娘自己不願喝。我很是緊張,忙問道,“你娘不信我麼?”
他聞言轉過頭來,認真道,“不是的,她沒有不信你。”
我接着問,“那是爲何?人命關天的事,你倒是告訴我究竟爲何?”
秦夢生不說話了,綠翹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打量,狹小簡陋的屋子裡,生出一股沉默深靜的詭異氣氛。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剛開始喝了幾天藥,就已經好很多,也能到屋外稍稍走動了,結果聽鄰里在議論你的事,回來後就堅決不再喝藥,還說讓我好好幫你,不能容許別人損毀你名譽。”
我心驚之餘也越發疑惑,太多問題想問卻又不知該怎麼問,最後還是一句簡簡單單的“爲什麼”,他像是經歷了很多掙扎,思慮半晌纔出聲。
“因爲,我就是唐靖嘉,我纔是真的靖嘉公子。”
瞬間有如五雷轟頂,萬千思緒炸開在我的腦海,我身形一晃,幾乎要站不住腳。就好像是一個習慣了招搖撞騙的騙子,突然在很多人面前暴露了原形,我只覺得一片空白,很是無地自容。只消這淡淡的一句話,就使我變回了胭脂河那個懦弱無能的小姑娘。
綠翹也嚇了一跳,怔怔掉落了捂着口鼻的絲帕,不敢出聲,也不敢去撿。
此刻我覺得全身從頭到腳都在發着森森的冷汗,難怪,難怪!難怪秦夢生第一次見我時,看到我的玉印會說那是天意,難怪秦夢生的娘看到我的玉印情緒會異常激動,難怪他們都不顧一切地要守護靖嘉公子的名譽,原是我鳩佔鵲巢,搶了他們的東西。
儘管我冒名頂替並不是全爲了自己的利益,可是如今和他們相對,我仍是覺得愧疚萬分。我感覺自己就是個跳樑小醜,縱使滿腹籌謀,縱使心懷算計,都覺得可笑和無用。
“你來了。”秦夢生的娘不知何時已經轉醒,正偏着頭在牀上幽幽看我。
我一時不知該怎麼面對,瑟縮在原地沉默無聲。
她對我和藹地笑笑,稍擡了骨瘦如柴的手招呼我上前,“別怕,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你吧,我上次還沒仔細看呢。”幾日沒見,她雖然還很憔悴,但說話間卻出乎尋常地很是沉穩,沒有咳嗽。我猶豫片刻,秦夢生輕輕對我道,“去給我娘瞧瞧吧。”
我遂往前踏了一步,綠翹急急喚道,“別!”我便停一停,心裡有了些許的鎮定,咬咬牙穩穩當當地走了過去。秦夢生的娘拍拍牀榻,親切道,“坐吧。”
我聞言仍是規矩地照做。
她定定看着我,眸裡有奇異的光彩,半晌才說,“模樣生得真好,不知是怎麼在遙關軍營裡熬過來的。我聽了很多關於你的故事,一直在想,會是個怎樣的孩子,讓靖嘉名滿帝都,卻從未想到,是你這樣的。”
我深吸一口氣,澀澀道,“對不起。”
她笑着搖搖頭,“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你因爲頂替了夢生的身份而愧疚不已,但是這一切都是你該得的。夢生,只是曾經那個年幼早夭的唐靖嘉,卻不是如今與江山王名列無雙的靖嘉公子,更不是能征戰沙場的少將軍,所以你不用愧疚。”
“老夫人……”她的態度讓我無措。
她不以爲然,繼續笑着問我,“你從前是哪裡人?”
我微微有些出神,從前長大的地方,從前安逸的生活,已經遙遠到恍如隔世了,我真怕一個不忍心,就難以說出口。
“胭脂河。”
胭脂河,胭脂河,連名字都溫柔的故土,我已經久未提起了。
“哦。”她怔了怔,“在邊關啊,這幾年打仗,肯定過得很辛苦吧?”
我沒有回答,只靜靜看着她,她的容顏和她的語氣一樣從容平靜,雖然此刻已是被病痛折磨得極其憔悴,多年的勞頓也讓歲月在她的臉上刻滿了風霜,但是她在精神這樣好的狀態下,優雅顯得那麼與生俱來。
她不是個年老色衰的普通婦人,而是顯赫的將軍夫人。且看夢生的容貌,就知道她年輕時定是個風姿綽約的美嬌娥了。
“你能告訴我,爲什麼要頂替靖嘉的身份麼?”
我忙起身離了牀,跪拜在她的榻前,正色道,“回夫人的話,我曾被伊舍人抓走,與大哥,哦不,是定安將軍,我與他同爲俘虜,在險境裡相依爲命。他一直以爲老夫人和靖嘉公子已經不在了,所以將我認作義……義弟,後來我與他皆逃了出去,在遙關軍營重逢,他委託我假扮成靖嘉公子,替他做事,重振大夏唐府的威風。”
她用手撐着從牀上坐起,倒不顯得很吃力,“你很勇敢,我看你不是貪圖名利的孩子,告訴我,你爲什麼要答應?”
“因爲我要在帝都找尋我的身世,實不相瞞,公子身份能給我許多方便。”
她點點頭,隨即笑道,“你既跪拜於我,又喚我老夫人,我便告訴你一段往事。”
我驚了又驚,忍不住稍擡了眉,這個家的秘密,最終要爲我知曉了麼?
她緩緩道,“我在嫁與將軍之前,是有心上人的,本來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無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違背,只好狠心與他一刀兩斷。我過門後,將軍一直待我很好,不久我便有了靖恩。本來以爲一輩子就這樣相夫教子,和和美美地過下去了,誰料後來他找我,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做出了不貞之事,心裡也覺得很對不起將軍。因爲這件事,我有了靖嘉,他求我帶着靖嘉離開將軍府,我爲難了很長一段時間。”
竟有這樣一段往事!竟是這樣一段隱情!
我驚愕之餘,又接道,“一邊是丈夫和長子,一邊是心上人和幼子,您最終選擇了後者?”
“是啊。”她嘆道,“我覺得自己沒有臉面留在將軍府了,就藉着省親之名製造了假死,帶着靖嘉和他遠走高飛了,後來我將靖嘉的名字改成了夢生,一家人定居在了關中。”
“娘……”身後的秦夢生還立在原處,有些不忍地喚出聲來。
“後來關中也不太平,他就被強行抓去徵了兵,那時候夢生才點點大,沒過幾年他在隨軍途中病死的消息就傳了回來,我一個人將夢生撫養長大。好在夢生他身子骨弱,沒什麼大病又不適合參軍,才得以留在我身邊。”
呵……多麼相似的故事……屬於這亂世的不幸故事……我憶起同樣遭遇的邱慧婆婆,心裡酸楚已不再能理清。
“爲了生計,我在戲院賣唱,夢生他自幼耳濡目染,時間久了就唱得比別人好了,他越發懂事和孝順,小小年紀就能賺錢,便只讓我
在家裡待着。我也對這段往事從來不避諱,我希望他永遠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我犯下的錯誤,靖嘉公子這四個字,是我們欠唐家的。”
“那……你們又爲何要回到帝都?”我緊接着問。
“因爲我得了肺癆,雖說這是不治之症,但夢生他執意要帶我來帝都尋醫,爲了藥錢,他去囈語樓唱戲,我怕被府中的舊人注意,更怕被揪出往事,便讓夢生定下了那些規矩,不接待訪客,不結交權貴,恐與唐家再扯上一丁半點的關係。可沒想到……”
“可沒想到遇見了我,真是天意,對麼?”
她笑中帶苦,“我聽說過你的事,很欣賞你,也很感謝你,感謝你在靖恩身邊,幫他做了許多事,替夢生盡了做弟弟的義務,我對不起靖恩,這孩子承擔得太多了。”
我認真道,“唐家一直在找您,老將軍去世後,他一個人揹負了所有的重任。老夫人不要覺得對不起他,既然話已說開,不如就回府與他團聚,重敘天倫之樂。”我又偏頭看了一眼秦夢生,“真正的靖嘉公子已經找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她連連搖頭,“夢生姓秦,他不是唐家的孩子,我已經欠唐家太多太多,夢生是斷不能再回去的。我本想,靖嘉已經是個死去的孩子了,可是你重新給靖嘉注入了生命,那麼你就是靖嘉,你要繼續做你想做的。”
我急道,“夫人怎麼能這樣說!難道您就一點都不想他麼?您從前最愛逛的賞珍閣旁的園子,已經被他廢棄很久了,就怕觸景傷情。還有聽雪齋,這麼多年一直維持着原樣,您不知道他有多想您!”
“賞珍閣旁的園子?”她有些疑惑地喃喃道,“我從不愛逛園子……”
見我滿臉不解還要再說,她忙道,“曾經的美好且讓它永遠存活在靖恩的記憶裡吧,他根本不知道這段往事,你想想,若把這一切都捅破,他該有多失望,你也將他當作大哥,你忍心麼?”
我聞言有些發愣,突然想到秦夢生,忙側了身,不甘心地向他問,“秦兄弟,難道你就不想見見你大哥麼?”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我身旁,也跪了下來,“娘,夢生永遠是秦家的孩子。”
她不禁淚溼了眼眶,欣慰地連連點頭,又像緊繃住良久才得以鬆氣般,狠狠喘了幾下,驀地竟咳出了血。我與秦夢生俱是一驚,還來不及反應,她便已軟軟倒下,像是用盡了所有氣力。秦夢生飛撲到她身上,哽咽道,“娘!娘!娘你怎麼了!”
綠翹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跑過來將我從地上拉起。
秦夢生的娘卻已是垂死掙扎的樣子,斷斷續續道,“熬……熬了這些年……直到今日……才覺得好過……”秦夢生緊緊握着她的手,已是泣不成聲,“娘,你別說了。”
“好好和靖嘉相處……好好幫他……只不許……與唐家相認……”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娘你放心……”
秦夢生的娘遂吃力地看我一眼,額上已是青筋暴起,“靖嘉……的身份……就……就……”吞嚥許久卻已不能再將話說得完整。
“老夫人放心,我定做好靖嘉的份內之事。”我心下明瞭,回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她這才滿意地扯了扯嘴角,到此時已是無力,一口氣嚥下便再沒有醒過來。屋裡充斥着秦夢生的悲慟欲絕,就連綠翹也忍不住落了淚,我無奈地別過臉去,不忍細看。
這世間,最可悲的就是無法挽留。
我看過那麼多人的生死,自己的,親人的,停留心間的,無關緊要的,那麼多那麼多。陰暗的屋內與光明的世界只有一牆之隔,越過這道痛苦,唯一好做的就是努力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