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地下着,將近五月的天氣了,遙關一如其他西嶺地區過早地進入了梅雨季。這梅雨並不是真的如帝都江南的梅雨連綿不絕,只是地域將近荒漠,春季格外短,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總會極其多雨,便也沿着帝都的叫法順爲梅雨了。
雖然遙關並沒有“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但是好歹也給我們這些小兵放了個短假以作暫時休整。事實上,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兵了,我冒名成了大哥死去的弟弟……唐靖嘉。玉印幾近周旋再次回到我手中,我不僅變了性別,還變了身份。
那日無意與大哥重逢,我實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境遇會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月兄弟,這是怎麼回事?”身旁的陳望星驚奇於我的反應,悄悄問道。
我忙鎮定下來向他搖搖手,示意他不要出聲,轉而走到大哥面前,目光深遠地看他許久,方淺笑道,“你很好,我便安心了。”
他聽到我刻意壓低而顯得較粗的嗓音,微蹙了眉,“你這是?”
我稍低了眼,“參軍當個小兵,爲國效力。”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將我往旁拉了幾步,神色安然而語氣急促,“你瘋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罷又警惕地瞄了一眼陳望星,低聲道,“既然你沒追隨伊舍人,爲什麼不去帝都找我?我留你的玉印呢?你怎麼敢這副打扮就混到軍營裡來?這可是朝廷寄望的新軍,稍有差錯就會大禍臨頭。”
我聞言有些出神,隱約感覺事態嚴重,當初果真是我考慮不周麼?我一時興起做了這樣的決定,也深知要走下去必定步步艱難。徵兵時要求家世清白,在軍營裡不得有任何隱瞞,戰事吃緊的情況下,還着力挑揀個別以作繼續培養,聽到大哥的話,我好似恍然了。
“將來你們要奪的是邊關十六城,想也知道有多難,你怎麼能如此冒險?”
“我……我並沒有想那麼多……”
大哥覺得這樣不是辦法,見我身後的陳望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一頭霧水尷尬不已地停在原地,便向他擺擺手,“你先下去。”
陳望星複雜地看我一眼,終是規矩地行了個禮,“是。”
待他走遠,路上已無他人,大哥這才提高了聲音,“唐雍月!你給我好好
解釋,我快被你氣煞了!”
我只好老實作答,“那日夏軍突然來襲,我便趁亂逃了出去。你將玉印留給我,我就一直很想還給你。”緊接着又悶悶看他一眼,他俊朗的臉正緊繃着,“後來發生了許多事,三言兩語也不好說,總之我恨伊舍人濫殺無辜,侵佔國土,這才隱瞞身份前來參軍。本以爲只是當個小兵,打完仗就沒事了,可方纔聽你一說,又覺得大有名堂。”
大哥嘆了口氣,沉聲道,“傻孩子,伊舍人猖狂來犯,若不反擊只怕他們會直取帝都。之前接連幾場仗都是慘敗,如今朝廷寄望於遙關,彙集各地精銳和新兵隊伍同組作戰,不日就要與伊舍人交鋒,你若不死,便是扶搖直上。可是……”他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我,“你是個女孩,不能參軍,要是不死便是立了戰功,等到去帝都隨侍王駕,可該如何隱瞞?”
“合着我現在怎樣都是死了?”我幽幽地問。
大哥扶住我的肩,“不會的,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是我妹妹,我便傾盡全力護你周全。”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
“你怕打仗麼?怕殺人麼?”
我略一沉吟,“怕。”擡起頭正對上大哥深邃的眼神,“可是我不會再動搖了。”
大哥聞言有些欣慰,“是啊,要不然你也不會以身犯險來此參軍。”驀地又對我說,“到時上了戰場,你千萬別怕。大哥在,就什麼事都不會有。如今朝廷萬分重視,又提防着伊舍人的密探和細作,這次上到我輩,下到你這樣的兵,名單都已由陛下親自閱過,是無法更改的,唯今只有一計可保你暫時。”
我擡擡眉,不解道,“什麼?”
“我給你的玉印呢?”
我忙答道,“剛剛發生了一些意外,已經交還於魏旋將軍,想必他見到你時便會給你。”
大哥兀自點點頭,半晌後肅然鄭重對我道,“這計便是……你代靖嘉入我唐府。”
靖嘉!那是大哥死去的弟弟!是玉印真正的主人!
大哥看出我的錯愕,忙嘆道,“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死的,你若是以平凡之資去了帝都,我總會有顧不到你的時候。別人都知我的弟弟靖嘉幼年時與我離散,從此生死未卜,你大可替他入我唐府,我也好護你周全。”
“不行,我本來想着要是能在戰場上僥倖活下來,就尋個隱處安然避世,如此一來我豈不是終生都……都不能恢復女兒身了?”
“非也。”大哥搖搖頭,“你活下來,只有去帝都等候皇上安排這一條出路,在別人眼裡是天大的榮耀,對你來說卻是有苦不能言。但你要是替了靖嘉,便無人敢動你分毫,等世道安定下來,我就向陛下尋個由頭讓你去瀟灑江湖,你便可遂了心願。”
我仔細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只是倉促之下未免覺得唐突,故問他,“大哥僅僅是因爲這樣才叫雍月入唐府的麼?”
他略低首,隨即誠懇對我道,“也算是大哥拜託你了,我此前被人俘虜,實是令家族蒙羞的恥辱,所以此次我特意向陛下請命來遙關將功補過,爹死後,我唐家的聲勢已大不如前,現在又發生這等事,憑我一己之力,怕是今後更加難以在朝廷立足。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助,即便只是頂個名字,謀個無權之職,也能爲我唐家增色不少。”
我欣慰地笑笑,在亂世裡摸爬滾打得久了,自私勢利倒比純善無暇來得更讓我安心。不是沒有真感情,是在炎涼的世態裡,以利益維護的關係更加可靠。
“大哥,我幫你。”
雨聲有些大了,涼風透着窗撲撲打在臉上,偶爾帶過幾點雨絲,我隨意倚在牀榻,心境格外地舒暢清明。
大哥向京裡上報了我的新身份,說是在遙關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憑證便是那枚玉印。魏旋將軍和世淵只知大哥的弟弟叫靖嘉,卻並不知道有那樣一枚和大哥相同的玉印,所以當初陳望星交給馬大將軍的時候,魏旋將軍看到了上面的名字,覺得靖嘉不可能還在世,這纔不相信我。大哥幫我稍作解釋後,也就無人在意了。
世淵自然很是高興,仍是如往常一樣和我住在一起。尉遲晟早知我在鳴悲泉的事,也明白這樣是對我好,便幫我瞞下去了,我也尋了個機會將過往悉數告訴了大哥,暫時撿了個難得的清靜。
我從唐雍月變成唐靖嘉,等於背棄了自己的姓名。但是我依然常常夢見歸和四十七年臘月初四的胭脂河,我終於明白,成長得從放棄執念開始,不背棄自己的姓名,首先就要學會背棄;也終於明白,不是單憑自己的能力就可以變得強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