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設在朝宗臺,還未靠近便聞古琴涔涔,在將黑的天幕裡隱隱浮動,時而歡喜時而悠長。我與大哥下了御轎,由麪皮白淨的宦官引着,穿行在通往朝宗臺的浮生鈴廊,千迴百轉,曲折玲瓏。兩旁宮燈長明不絕,牆面繪着各種姿態,色彩豔麗的宮人畫,有的逗貓遛鳥,有的採花撲蝶,清一色的栩栩如生。
風微微吹進廊裡,向外而系的宮鈴開始互相碰撞,發出叮咚清脆的聲響,伴着古琴更顯輕快。我稍擡了頭往上看,高檐飛角斜聳入雲,連着天幕的夜色,有種冥冥不可說的威嚴。
“定安將軍,許久不見了。”一個稍顯年邁的渾厚聲音乍然響起。
說話的人正站在前方,立於鈴廊盡頭,似笑非笑地看着大哥。他約莫六十多的年紀,一身直裰朝服,眼裡透着的神色格外精明。
“高丞相。”大哥抱拳,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我也跟着躬身致意。
高丞相眯眯笑起來,倒顯得有些和藹可親了,“定安將軍此次復得將位,殺到伊舍節節敗退,真真是爲我大夏揚眉吐氣了一回。”
大哥也禮貌笑道,“高丞相擡舉了。”那高丞相讚賞地對大哥不住點頭,忽而瞥到他身旁的我,仔細端詳一番,不由驚道,“這位可就是帝都風傳已久的,靖嘉公子麼?”
我受寵若驚,有些無措地看向大哥,大哥也誠惶誠恐,替我回道,“正是小弟靖嘉,不過資質尚淺,讓丞相言公子之稱,實不敢當。”
高丞相笑着擺擺手,“無妨無妨,我看着他也覺得氣質非凡,日後定能稱得起公子一說。瞧這一身高潔,與江山王倒也不差。”
大哥忙斂了眉目,更加恭順,“小弟靖嘉是萬萬不配與江山王相比的,這大夏的少年子弟,無一人能與江山王相比。”
高丞相的笑容裡有了些許深意,我在旁看得疑惑又聽着驚奇,他們好似在說我又好似在談論他人,表面讚揚暗裡卻話中有話,我不明白大哥爲何如此緊張,也好奇他們口中的江山王究竟是個怎樣的厲害人物……
“如此,二位先行入席吧,老臣還得在這等幾位同僚。”高丞相道。
大哥躬身與他告辭,便攜了我復往前走。踏過鈴廊盡頭,便由宦官領着上了朝宗臺,兩旁恭敬站着卑顏的宮女,緘默無聲。古琴卻越發地清晰,音繞耳畔不去,我只覺表象歡愉而氣氛裡壓着縝密與謹慎,便將諸多疑惑埋在心底,只隨大哥前行而不多嘴。
朝宗臺上的絕色舞姬們正作着迴旋舞,衣袂蹁躚,綵帶飄揚,那一張張濃妝豔抹的美人臉幾乎要在我眼前晃花,大哥拍拍我,我這纔回過神來,與他並肩入席。
這時古琴與琵琶和鳴,宛如流水,清新流暢,舞姬們軟腰折袖,彷彿要媚到骨子裡。曲至半處開始激盪,竟有種寬闊蒼涼的大氣,使人心情澎湃,興致高漲。我不由打眼看去,旁處坐着的一衆樂姬神色認真,卻都是桃腮杏面,韶顏雅容。
曲罷,舞姬們款款而退,方纔見過的高丞相同幾位白髮蒼蒼身着朝服的老臣一同入席,又過片刻,老宦官細着嗓子長聲道,“陛下駕到……”
應邀的文武官員及抱着樂器的樂姬們皆俯首跪地,高呼“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我只瞥到一抹明黃從旁經過,除了動動眼珠子也不敢再動分毫。
“都起來吧。”帝王特有的威嚴在陛下的沉聲中顯露無遺,我便和衆人一起低首起身,站得恭敬而筆直。直到陛下坐了,方對我們道,“今日宮宴,實爲慶賀遙關之役全勝告捷,此乃大夏的喜事,各位愛卿不必拘禮。”
衆人這才諾了聲端坐到席位上,老宦官道“奏樂”,清凌凌的曲子便又響了起來。我從未見過這等大世面,越發拘謹起來,雙手放在衣袍間暗暗相握,緊張地出了層密密的汗。
“定安將軍。”
大哥忙起身離席跪到中間,朗聲道,“臣在。”
我以爲陛下喚他是因遙關之役給他嘉獎,不料卻聽得一句,“帝都近日風傳,公子天下無雙,唯江山王與唐氏並立,你覺得如何?”
大哥眼皮一跳,忙回道,“臣以爲,唐氏子弟斷不配與江山王相比,江山王乃是天之驕子,當真稱得上舉世無雙,既已無雙,何來並立。”
“唔……”陛下微微沉吟,“帝都的公子們不少,可見大夏的少年輩也多豪傑,只是人人都說
唐氏公子可與江山王相比,朕着實好奇。”
我已感受到了隱隱的危險,卻對這君臣間的你來我往後知後覺,即猜不透有何深意,也不知如何應對。未及大哥回話,便聞陛下緊接着一句,“唐靖嘉何在?”
心跟着激靈一抖,我慌忙站起身,動作僵硬地繞到中間去,與大哥一同跪着,聲音微顫道,“我……我在。”四周本是靜默無聲,我話一出口便聽得有人倒抽冷氣,忙疑惑地擡了頭去看,立在陛下身旁的老宦官驚奇地挑了眉頭。
端坐於正前方的陛下已到花甲,他雖面容蒼老,但那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裡仍然透着鋒芒的銳氣,令人感覺不怒自威。我只不慎與他對視了一眼便退縮地收回了目光,眉眼略低瞥見他的一身金色龍袍,團龍錦紋極其扎眼,好似要從衣上脫離,直衝雲霄。
大哥忙緊張地扯我衣袖,我好奇地轉頭看他,一臉不解。
陛下突然笑了,悅聲道,“好個初來乍到的小子,這般不懂規矩。”
我驚聞這是在說我,忙恭敬地俯首跪好,只愣愣地看向銀鍍的地面。陛下又道,“怕什麼,擡起頭來。”我只好又不明所以地仰面,將眼神尷尬地移至別處,正好落在了老宦官的臉上。那老宦官臉白得好似在麪粉裡滾過一般,脣上點了微紅的胭脂,稍動了表情就擠出褶子來,看着妖里妖氣,極不舒服。他也被我盯得難受,嘴角向下不滿地撇着,我只好移回了視線。
“長得倒是眉清目秀,你就是唐靖嘉?”陛下問我。
我清了清嗓子,弱弱答道,“我……我是。”
“從剛纔你就說錯了話,難道沒人教你君臣之禮麼?”他沉聲道,我一時也分不清這是責備還是詢問,大哥忙在旁替我回道,“陛下恕罪,臣弟靖嘉自幼長於邊關,天性單純,不敢妄想入宮朝聖,禮數不周……”
“朕沒問你話。”陛下冷冷出聲打斷,大哥忙噤了聲,擔憂看我一眼便也恭敬俯首,我只好硬着頭皮道,“沒有教過……呃……陛下恕罪……”
“哈哈哈……”陛下聞言捋着鬍子大笑,“朕問你話,你該自稱爲臣,怎麼說朕也封了你爲少將軍不是?”衆臣也跟着附和地笑,就連那老宦官都扯着皮怪異地咧起了嘴。
我大感窘迫,兀自“哦”了一聲,又惶恐地反應過來,改口道,“臣知錯了,無意冒犯陛下,還望陛下恕罪。”笑聲驀地停了,陛下仍止不住對我道,“學得倒挺快,朕就喜歡你這灑脫隨意的性子,與江山王如出一轍。”想想又問我,“多大了?”
“啓稟陛下,臣今年十七。”
“哦?”陛下揚聲道,“看着不大,倒跟江山王一樣年歲。”說着又問身旁的老宦官,“曄兒呢?朕怎麼不見他的身影啊?”
“江山王他……剛剛駕馬出宮了,已經派了禁衛軍跟着。”老宦官擠眉弄眼,有些緊張地小聲回道,生怕觸怒了龍顏。
“曄兒就是這般愛玩鬧,一點規矩都沒有,罷了,隨他去吧。”陛下自顧自地說。
我聞言暗想,江山王駕馬出宮,應該就是剛纔那一瞬間的荼白了。我在心裡默唸這個名字,江山王,整個宮城的人都在仰仗着他,就連陛下都對他疼愛至極,甚至容許他藐視宮規。他,究竟是以何種之姿傲立於九霄皇廷呢……
“靖嘉。”陛下揚聲對我道,“朕準你常入宮來,與江山王作伴。”我忙恭敬應承,他很是滿意,“你們也別跪着了,都回去坐。”我和大哥叩首謝恩,便腿腳痠麻地回了席間。
“衆愛卿今日與朕同樂,不必過於拘束,且放開了性子,都別死氣沉沉的。”陛下又轉頭對老宦官道,“傳舞姬上來助助興。”
“傳舞姬……”老宦官細着嗓子喚道。
立時從朝宗臺的輕紗帷幕裡走出一羣舞姬,旁處的樂姬們也跟着換了曲調與之相和,陛下興致頗高,不時與衆位大臣飲酒言歡,我卻仍在雲裡霧裡,不知所措。本以爲此次宮宴是爲了關照我等在遙關之役立了功的人,沒想到不僅毫無表示而且另有意圖,真讓人捉摸不透,當真是君心難測,帝王的想法不可妄自揣摩。
偷眼去瞥大哥,他面色如常,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我再看對面,魏大哥正與幾位大臣談笑風生,而與鎮國公坐在一起的世淵卻注意到了我,展了眉頭對我舒心一笑。
“別東
張西望的。”大哥飲了杯酒,小聲提醒我,我忙收回眼神,怔怔看着案前。
片刻後,聽聞外面的宦官通傳,“麗妃娘娘駕到……”
舞姬們暫時退至一旁,空氣裡霎時竄出了濃濃的脂粉香,幾乎要蓋過了馥郁的酒味。我好奇地擡頭去看,一個丰神冶麗的美婦人從旁招搖而過。她一頭如綢緞般的髮絲挽成了九鬟髻,斜插金累絲嵌紅寶石雙鸞點翠步搖,身着金羅蹙鸞華服,走起路來搖曳生風,華美動人,身後跟着兩個宮女,皆是得意的神色。
她笑得吟吟,俯首跪地,說話的聲音如清喉嬌囀,“臣妾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見到她,不由笑道,“麗妃來了,快坐到朕身旁。”
麗妃柔柔起身,媚眼如絲,嬌作地睨了眼陛下,這才風情萬種地走上前去。我心裡好奇,也被她的豔美給震住了,再偷眼望向她時,她已像糖汁般粘膩地倚在了陛下懷裡,不時替陛下斟酒餵食,耳鬢廝磨說說笑笑,仗着陛下的寵愛,在衆多外臣面前也毫不收斂。
有句詩怎麼念來着,“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我讀的詩書寥寥無幾,看到此情此景卻也能想起這樣一句,威脅還在,百姓疾苦,仍處在水深火熱之中,陛下不處理國事,卻還沉溺於笙歌豔舞,當真令我寒心。
受到如此恩寵的麗妃在我眼裡簡直成了惑亂君主的狐媚子,他們口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江山王此刻也令我嫌惡不已,想必他們都是相同貨色,只知享樂不知民生。
“對了,李芙呢?”陛下問向身旁的老宦官。
“啓稟陛下,雲韶公主正在長安宮裡等着您傳召呢。”老宦官答道。
“唔……”皇帝攬了攬懷裡的麗妃,沉吟道,“傳她來。”
老宦官便應聲退了,麗妃有些不高興,撒嬌道,“陛下怎麼要傳雲韶公主來嘛……”
陛下卻不理她,只朗聲道,“世淵,李芙聽說你今日回來,高興得很,早就跟朕說了要來獻舞呢。”我聞言忙擡眼去看他,他有些受寵若驚,忙在席上叩首,“臣惶恐。”
“有何惶恐?朕不喜你這正經的性子,你可得改改,免得辜負了李芙的小女兒家情意,哈哈哈哈哈……”陛下取笑一番,衆臣又跟着附和地笑,世淵有些臉紅,一旁的鎮國公欣喜地看他一眼,對陛下道,“陛下教訓得是,老臣替這小子多謝公主美意。”
倚在陛下懷裡的麗妃捂了嘴,眉眼彎彎好似在笑,卻又閃過一抹厭棄的眸光,世淵既尷尬又羞澀,訥訥地盯着案前獨自斟酒。我越發看不懂這眼前的景象了,莫非在宮裡,長了眼睛也是無用?
正想着,老宦官便進來通報,“陛下,雲韶公主要獻上一支獨創的雲韶舞呢。”
陛下挑挑眉,“如此甚好。”
樂姬們聞言撥了琴絃,清亮恬美而嫋嫋,扣人心絃而幽幽,衆臣都噤了聲認真聽着,我也好奇地往輕紗帷幕看去,等着那雲韶公主。舞姬們復而跳起,等等箏聲便和了進來,鬆沉蒼古,曠遠峻潔。
輕紗帷幕忽而被風吹得高高飄起,亭亭少女悄然而現,月白色的曳地望仙裙襯得她身姿飄飄。她隨拍婉約回身,廣袖半遮了眉眼,嬈嬈而轉,再回眸時已是清麗素雅的面容,薄粉敷臉,步履輕盈。音輕則袖舞長空,擡腕是邀月,低眉便葬花;音重則流擺拂地,捻指是摘星,揚笑便飛雪。舞姿真可謂是翩若輕雲出岫,纖弱楚楚。那樂聲也是奇了,應這雲韶舞也顯得大聲不震譁而流漫,細聲不湮滅而不聞。
曲罷舞停,衆人都看得癡迷,窒在無聲裡回不過神。我看向世淵,他正滿臉驚歎,眼裡是收不住的溫柔情意。
“公主之雲韶舞,乃仙子之舞,教人驚豔流連,歎爲觀止。”高丞相率先出聲,衆臣便也跟着讚賞,陛下更是欣慰不已,他身旁的麗妃卻已是醉得微醺,鬢雲亂灑,神色輕佻,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
“世淵,你覺得李芙這雲韶舞如何啊?”陛下問道。
“啓稟陛下,公主之姿實爲千秋絕色。”世淵淺笑答道。
雲韶公主聞言微暈紅潮一線,面上帶了含蓄的笑意,我這才細看了她去,她微施粉澤,膚若凝脂,五官雖然稍顯寡淡,容貌並不出衆,但氣質卻很是清冷高潔,肩若削成,腰若約素,端詳得久了,便覺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盡見天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