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循着世淵的話又走了許久,直到打在衣袍間的小雨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黃昏將近,沉沉而落的夕陽也顯現出來,我終於看見了後兩道小宮門。
帶着滿身污跡回了定安將軍府,老崔正指使着下人爲我的生辰做採買,見到我的模樣不由嚇了一跳,忙緊張地上前來迎,滿臉的擔憂心疼,“靖嘉公子,這是怎麼了?”
我故作輕鬆地對他擺擺手,偏頭看見一衆奴僕正恭敬地等他吩咐,便溫言道,“沒事,眼見暴雨躲閃不及,又不慎摔了一跤,幸好摔在旁若無人的地方,沒出大丑。”說罷還有些得意地笑起來。老崔見了連連嘆氣,拍拍我的胳膊,眼裡滿是無奈。
“那公子可有摔傷麼?”
“沒有沒有,我怎麼說也是待過軍營,上過戰場的人,身體強壯得很呢。”我自詡道。
老崔又上下端詳了我半晌,確認無事後才語氣關切地囑咐,“公子快些回房吧,讓綠翹準備些熱水,好沐浴更衣。”
見他還是百般不放心,我忙笑着點頭,“好了老崔,我都知道的。你且先忙你的吧,我回聽雪齋了。”辭了老崔,便抓緊地往房裡趕,生怕再撞見誰,給看到我這般模樣,拉着我噓寒問暖的。然而綠翹早就在聽雪齋的門口等我,自我進門後便驚呼連連。
“你是被誰打了麼?”她眨巴着無辜的大眼睛對我急道。
我有些頭疼,“沒有,誰敢打我?”
“沒有人打你難道你自己打自己麼?”她又問。
“我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有瘋症啊,怎麼會自己打自己?”我沒好氣地反問道。
“你可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怎麼能弄成這樣?我可是挑了好久才選中的這件衣服,也就幾個時辰而已,竟然被糟蹋成這樣……”
我聞言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扳着手指道,“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這幾個字我已經聽了無數遍,麻煩你不要再重複。還有,當務之急不是可惜這件衣服,而是給我準備熱水讓我沐浴更衣。”綠翹這才反應過來,連着急急點頭,“哦哦哦,對對對,馬上就好馬上就好……”
看着她慌忙離去的身影,我有些哭笑不得,遂搖搖頭,頓覺一股疲憊在心底油然而生。真想舒舒服服地泡個熱水澡,換件乾淨的衣服,躺在溫暖舒適的牀上,不顧一切世事紛擾地睡過去,睡到累了,睡到太平,睡到世間沒有爭鬥。
綠翹很快就備好了熱水,見我面露憊色也不再聒噪地問東問西,精心服侍我一番,見我沐浴完就爬上了牀,便替我掖好被角,在房裡燃了安眠的沉水香,又關了窗熄了燈,還貼心地留了道小縫供我透氣,這才掩了門輕步出去。
我果然一沾枕頭就睏意蔓延,將睡未睡之際,聞着房裡淺淡輕柔的沉水香,便想到了李曄身上的零陵香,也沒有什麼鬱結煩悶之氣,只覺身心都舒適豁達,便無憂地翻了個身,不作他想般沉沉睡去。
三日後,陛下召我進宮。
自那日陪雲韶公主賞荷,我已對宮裡的環境適應許多,想來好記性還是很派得上用場的。陛下剛好在芙蕖宮苑召我覲見,我便沒繞多少路,順利地到了。
陛下正與麗妃,雲歆公主坐在芙蕖宮苑最正中的風月亭。夏光和煦,紅蓮滿目,偶有風來,吹得麗妃和雲歆公主發間步搖叮噹作響,而陛下已換上了錦繡的玄色常服,佳人作伴,女兒嬌俏,彼此間相談甚歡,自是龍顏大悅。
只是我遠遠看着,仍覺得陛下這般親近顯得很是刻意,這着實不過一種感覺,隱隱意會卻無法捉摸。加之他身旁正是我所厭惡的兩人,這樣一來更不知陛下召我何事,也不知如何應對,心裡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收了滿腦子的雜亂思緒,多作幾步稍微上前,跪在亭外朗聲道,“臣靖嘉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緊接着又稍一側身,“參見雲歆公主,麗妃娘娘。”
這樣說是沒錯的,麗妃的品階不高,未及夫人,四妃,貴妃,皇后之位的后妃,外臣皆不用參拜。只是麗妃得寵,一向被嬌縱慣了,如今聽我這般敷衍,難免不快,便稍擡了下巴,自高往下地輕蔑瞥我。
“起來吧。”陛下稍一揚手,對我笑道,“靖嘉啊,過來坐。”
我又驚又疑,驚的是他怎麼對我如此厚愛,我不過第二次見他,他便要我與他同坐,我是個外臣,坐他身旁的是公主和妃子,我哪裡能得此殊榮?疑的是蘇城水患還未聽聞得到解決,怎麼他這般高興,神色裡是止不住的喜悅。
“臣不敢。”我忙惶恐地回道。
陛下卻佯裝了怒意,板着臉說,“有何不敢?朕準了你的,你不用拘謹,過來坐。”
他即這樣,我便不好再
作推辭,若是真的惹怒了他可就不好了。於是站起身,仍面帶恭敬地坐了過去。
陛下見狀很是滿意,又對雲歆公主笑道,“如今見着靖嘉了,可還高興?”
我微愣,餘光瞥見她含羞點頭,驀地又擡起眼來看我,我忙嚇得收回了目光,無神地空望風景。這些小動作盡數落入陛下眼裡,他笑不作聲,暗自揣度着,片刻後又對我道,“靖嘉是喜歡御花園以東栽植的玉蝶虎口,還是這芙蕖宮苑的紅臺蓮?”
“既然都在御花園裡養着,那就是珍稀品種了,各有千秋之色,着實難以取捨。”我嘴裡應着好話,心裡明白陛下是意有所指。
陛下卻並不理我的圓滑,有些刁難地繼續問,“那你真是太貪心了,人總會對某一個事物偏愛些,若沒有偏愛則說明都不感興趣。你倒說說你偏愛的是哪個,不用顧忌什麼。”
說是不用顧忌,就果真沒有顧忌麼?伴君如伴虎,我越發地謹慎,恐怕就越發地讓他喪失耐心,於是壯着膽子天真道,“臣喜歡玉蝶虎口。”
旁邊的雲歆公主聞言不樂意了,登時倒吊柳眉,對我怒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芹兒。”陛下故作嗔怪地瞪她一眼,麗妃在旁煽風點火道,“還能有什麼意思呢?他陪芙兒賞荷,你冷不丁要去插一腳,還以爲能怎麼樣不成?”
陛下臉色微恙,此時也不再縱容麗妃,無聲看她一眼,她便老實地閉了嘴,陛下這才轉而笑道,“靖嘉你看,人人都說蓮花高潔,但說的人多了反而覺得俗氣,蓮花的品性如何,不過是看的人存了怎樣的心思罷了,與蓮花自身又有何相干呢?”
我覺得很有道理,那日巧遇李曄,我再明白不過,外界的傳聞與揣測不過是強覆於他身上的,庶派人覺得他好,嫡派人覺得他不好,卻都是與他無關。
“你可知那滿池清漪的玉蝶虎口是何人所種麼?”陛下緊接着問我。
我不解地搖搖頭,陛下又道,“是朕的皇后,她已經故去許多年了。”麗妃聞言有些緊張,本來慵懶的身姿也跟着收斂地坐好,微微擡眼去看亭外盛開的紅臺蓮,偶爾有意無意地往陛下那裡瞄。雲歆公主倒是用手支着腦袋,饒有興趣地聽着。
“朕的皇后喜愛玉蝶虎口,朕便修整了這裡專門扶植蓮花,連名字也由從前的風月宮苑改成了芙蕖宮苑。皇后將這玉蝶虎口栽種於東邊的小池塘裡,只因她覺得其他花種乃是煙火俗物,應當遠離。後來朕的宸貴妃進宮,見東邊景色宜人,而西邊荒涼無物,便在這風月亭四周養了紅臺蓮,花開之時絢爛至極,倒襯得那一池子的玉蝶虎口淒涼冷清,於是有心人看了常說,那玉蝶虎口更甚紅臺。”
“因爲人們總垂憐看起來孤零無助的。”我幽幽出聲。
陛下讚賞地看我一眼,笑道,“你很聰明。所以也就只是看起來罷了,朕要你記住,在這宮裡,凡事都不要用眼睛去看。朕賞識你單純的性子,也看出你心地善良,望你能夠一直這樣行走於世。”
我斂了眉目,忙跪到地上,“臣謹遵陛下教誨。”
“起來吧。”陛下帶着嘆氣對我道,麗妃神色也有些鬆了,便嬌膩地倚到陛下懷裡,“陛下怎麼好端端地說起這些來?還提及故去的皇后……”
“人老了,便有諸多感慨,你父親不也如此麼?在丞相那裡做事,越發地優柔寡斷,不知是否年事已高,慈悲心作祟了?”陛下沉聲說出這樣一番話,麗妃便驚得怔住。我在心裡暗暗思忖,麗妃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依仗着父親與高丞相同黨而進宮,又經高丞相親自舉薦才得寵,而陛下已經縱橫江山幾十年,如何會與她交付真心呢?
只不知陛下言裡的優柔寡斷所指何事,我便規矩地坐着,當作什麼也沒聽到。再看雲歆公主,雖然隱約有些察覺,但因與麗妃不太親厚,便也悶不做聲。
“陛下……”麗妃有些惶恐地試探道,纖纖素手不自覺地絞着衣帶。
陛下的臉色卻是高深莫測,轉而面向我,“靖嘉,朕此次召你進宮,其實是爲了朕寶貝的雲歆公主。”雲歆公主聞言面露喜色,我仍是矜持着。
被冷落的麗妃更是委屈萬分,卻聽陛下對我道,“芹兒與你年紀相當,看着很是般配,加之她對你有欣賞之情,依朕所見,不如就將芹兒許配於你吧。”
我嚇得一激靈,又是慌忙跪地,“啓稟陛下,臣萬萬配不上雲歆公主。”
“朕喜歡你的性子,若好好培養,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芹兒也不討厭你,願意與你相處,更何況在百姓眼裡,你與江山王都已並立,沒有什麼配不上的。”
“陛下,那些風言風語只是信口胡說,怎能代表黎民百姓?再說
,臣兄唐靖恩還未娶妻,臣先他成家,於禮數不合。”我急急推辭。
陛下卻好似冷笑出聲,緩緩道,“你兄長怕是近幾年都不會成家的,朕也由着他去了,即是特例,你便也不用依尋常禮數。朕親定的婚事,旁人還敢說什麼不成?”
“可是臣與公主年歲尚小,臣毫無功業在身,怕委屈了公主。”我仍是固執地推脫着。
“朕相信自己的眼光。”陛下決斷對我道,說罷又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這樣吧,每逢八月十五的月夕,宮中都會舉辦夜宴,只是來來去去就那麼點門路,當真是毫無新意。此前我大夏爲戰爭所擾,不可鋪張浪費,你心思靈巧,如何能將夜宴辦得別出心裁需要仔細琢磨,這事便交給你去辦吧。”
這果真是個燙手的山芋,若辦得好,陛下定會借這由頭將雲歆公主許配給我,別說我與雲歆公主處不來,要是女子身份被拆穿,整個唐府都會跟我一起遭殃;若辦得不好,君恩無常,陛下很有可能處置了我,如此也會牽連他人。
我已經進退兩難了,卻只能苦澀地說,“臣遵旨。”
“唔……”陛下沉吟道,“眼見六月將底,你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準備,萬不可讓朕失望。”我聞言忙回,“月夕夜宴一事,臣定當傾力而爲。”
雲歆公主聽了很是滿意,陛下微擡了眼,與他寶貝的女兒相視一笑。
“起來吧。”陛下對我道,我剛站起身,便見那油頭粉面的老宦官遠遠跑來,喘着氣跪在了亭外,“陛下……”
“何事啊?”陛下懶洋洋地說,那老宦官答道,“啓稟陛下,高丞相進宮求見,正在禮明殿候着呢。”陛下眼神微微一亮,沉聲道,“去禮明殿。”
“諾。”老宦官捏着他那尖細的嗓音,躬身起來隨陛下離去。雲歆公主見狀,忙取笑麗妃道,“娘娘,父皇都走了,你還在這做什麼?”
我微微皺眉,這就好比一物剋一物,麗妃可以對雲韶公主毫無顧忌,如今卻也要在雲歆公主面前吃癟。麗妃性子要強,便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吟吟站起身來,發間的珠玉步搖閃閃發光,“芹兒,別說我不看好你的親事,靖嘉公子剛好在這,你倒親口問問他,可曾喜歡過你半分麼?”雲歆公主聞言氣結,“誰準你喚我名諱了?”說罷又怒氣衝衝地繞到我面前,“你說,可曾喜歡過我麼?”
我不禁汗顏,這雲歆公主未免太霸道了,才見過兩次就覺得別人會喜歡她,會將她捧在手裡疼愛呵護,若不是她從中作祟,陛下又怎會如此逼我,陷我至兩難境地?想到這又是一陣厭煩,便後退一步與她保持距離,冷冷道,“還請公主自重。”
雲歆公主一雙杏眼瞪得滾圓,有些不敢相信我說的話,麗妃倒是在旁笑得花枝亂顫,“唉喲,咱們尊貴的雲歆公主啊,人家請你自重呢。一個姑娘家,會錯了意還如此理直氣壯,怎麼沒有半點羞恥之情?”
“啪”地一聲響,許是有什麼東西應聲而落,掉在地上叮叮鈴鈴。麗妃那抹了硃紅胭脂的臉頰瞬間印上了五個指印,紅得更甚,如鮮血欲滴。我被唬得嚇了一跳,打她的人正是氣急敗壞的雲歆公主,雲歆公主眯了眯眼,狠狠道,“你有什麼膽量敢說我?”
麗妃本就驕傲,如今被打卻又屈於雲歆公主的身份無法發作,便氣得眼含熱淚,狠狠瞪了我二人一眼,匆忙離去。侯在亭外不遠處的宮女見她這樣出來,也嚇得不敢作聲,只是她剛看見宮女便上去狠踹了一腳,撒了潑氣地徑自往前走。
雲歆公主見了滿臉不屑,我亦是看得五味雜陳,從剛纔陛下對她突然轉變的態度,可以料想定是他的父親犯了什麼錯,本就是靠此擁有的榮寵,這樣下去,怕是守不住了。
“你剛纔說的話什麼意思?”雲歆公主轉臉來問我。
我斂了眉目,不想與她過多糾纏,“陛下即已允諾公主的心意,公主更應恪守本分,不要因靖嘉而損了公主的名聲。”
她不耐地挑挑眉,“我一向如此。”
“靖嘉不喜過於招搖的女子。”我只好這樣回她,她聞言怔住,思慮半晌終是妥協地收起了驕矜之色,“你喜歡李芙那種性子的?”
我淡淡回道,“只要真心相待,何種性子又有什麼重要呢?只是過於招搖,總歸不好。”
她聽了有些尷尬,見我眼神誠懇,也不好與我爭辯,支吾幾聲硬是跺着腳走了。我目送她倉惶奔逃的背影,自傲中帶着生澀的羞意,原也是生動的小姑娘情態。她應該沒什麼壞心,不過是這深宮中,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罷了。
妖嬈的紅臺蓮簇着風月亭,如今只剩我一個,正要走,卻瞥見一粒小而圓潤的珍珠掉在地上,幽幽發着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