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雕花的窗子,四周整齊堆放着木柴和乾草,光滑潔淨的石板地面,房樑上沒有一絲灰塵,這就是此刻我所看見的一切。很明顯這是間柴房,而且是大戶人家的柴房。
我雙手雙腳都被麻繩束縛,嘴裡還被塞了布條,見窗戶紙上映了點點燈光,心裡越發焦急,婆婆還等我回去呢。那個腦子不好使的少爺,準是他乾的好事!
可是無論我怎麼掙扎都沒用,倒累得出了一身汗。正當我一籌莫展時,那個少爺大搖大擺地推門進來了,他轉身又將門關得死死的,見我頹在牆角滿臉怨懟,不禁笑起來,“喲喲喲,眼神怎麼這麼不友善啊。”
他蹲下身,悠哉悠哉地取了我嘴裡的布條,“怎麼?本少爺帶你回來你不高興啊?”說罷又用摺扇敲敲我的頭,“像你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少爺我平時理都不會理的。”
我知道和他發脾氣沒用,只得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那少爺你行行好,趕快放我走吧,就別搭理我了。”
“不行!”他突然正色道,“我從家裡溜出來,就是因爲你不肯借我錢才被發現的,我不能輕易放了你!”
我懶得跟他辯解,反正他也不明是非,只好有氣無力地順着他的話接下去,“行行行,都是我的錯,你說怎麼辦吧。”
他沉吟片刻,神秘兮兮地說,“現在還未想好,你先在這待着吧。”
我剋制不住地向他吼道,“那怎麼行!我還要回家呢!憑什麼你找我借錢我就要給啊,那些人發現你,你不能先跑啊,自己那麼笨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他聞言氣得捏緊了布條又要給我封上,我大叫道,“救命啊!”
“吵死了!”他打斷我,“這是我家,誰敢管少爺我,再說這只是間不常用的柴房,你當幾個人能聽見啊。”
我沒好氣地說,“那我再幫你溜一次,你把我放了。”
“你當我有那麼好溜?要不是今天花神節,我根本就沒有機會出去。我爹給我請了個圍棋師傅,天天找我麻煩不讓我好過,我都快被他煩死了。”
就因爲這個離家出走?走的時候還那麼招搖,什麼東西都沒準備,什麼後果都沒想過,心裡有一出是一出,從不計較其他,總覺得所有人天生就該聽他的,果然是一個被寵壞的無知少爺。
“你怎麼突然安靜了?想什麼呢!是不是在心裡偷偷罵我!”他突然怒道。
我無奈地緩緩臉色,“我沒有。對了,那個圍棋師傅都怎麼找你麻煩啊?”
他一想起來立刻滿臉不忿,“還不是擺一些亂七八糟的棋局叫我解開,解不開就罰背棋譜,背不出來就不準出去,那些都是什麼鬼玩意兒,我頭都要炸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那說明你不適合學這個呀,你爹爲什麼不讓你學其他的,非要你學下棋呢?”
“誰知道呢,反正他只會罵我不學無術,煩死了。”
看他一臉憋屈,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心下有了一計,便對他說,“我教你個辦法解出那師傅的棋局,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眨了眨桃花眼,“那好吧,什麼辦法?”
“你先給我鬆綁。”
他不耐地瞪我一眼,極其不情願地湊過來把麻繩解開,“行了吧,快說快說。”
我剛覺得手腳一輕,便把他狠狠一推,他沒防備地向後一倒,跌坐在了地上,我又趁機抽出他懷裡的扇子,屛住呼吸對着他臉一陣猛搖。
他吃了一驚,反應過來後舒服地眯了眯眼,將雙手枕至腦後,翹起二郎腿在地上躺得好不自在。見他沒暈,我氣得將扇子往旁邊一扔,“少爺我正吹得樂呵呢,你怎麼不繼續扇了?”
“你這扇子上不是有迷香麼!”
他睜開眼,對我悠然笑道,“這是那圍棋師傅獨門秘製送給我玩的障腦香,府裡上到我爹,下到僕人,都隨身佩攜冰茶香袋,專門對付這東西,自然對我們是起不了作用的。”
什麼圍棋師傅竟然還會
制香……我頭大得很,只好說,“少爺是我錯了,你就別爲難我了,快點放我回家吧……”
他坐起來撇撇嘴,豎起一根手指在我面前得瑟地搖了搖,“你說的,幫我解出棋局,我放你走。”
我愁眉苦臉地攤開手,“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連圍棋子兒都沒摸過,怎麼幫你啊!再說了,你本來就不該把我關在這。”
他一臉不屑地斜了我一眼,“我不管,總之你沒辦法的話,我就只好先把你關在這了。”
我憋了口悶氣,又說,“不如這樣,我教你一個辦法,你明天用來應付圍棋師傅,要是他沒有爲難你,你明天就必須放我走。如何?”
他這才滿意地抖着肩笑起來,“如此甚好。快說,什麼辦法?”
“只要你明天先發制人拿出一個棋局來請教他,然後這個棋局呢必須特別難,難到讓他解不出來,他自然就會覺得很羞愧,不會去爲難你啦。”
他微微蹙眉,“到哪裡去找那麼難的棋局啊?”
“你爹那麼希望你學好圍棋,難道你們家就沒有什麼記載棋譜的書麼?”
他想了想,方從懷裡掏出一本古書,“這個行不行?”見我有些訝異,又解釋道,“那師傅天天爲難我,我隨身帶棋譜,想辦法作個弊什麼的。”
我“哦”了一聲將古書接過,只見書封上三個大字……天機密,遂小心翻閱起來,書頁都已經發黃,摸起來有些脆。這書裡面記載了密密麻麻的理論,每幾頁就有一張對弈的棋局圖譜,很多古文我也看不懂,就隨手往後翻了個看起來棋子走勢極其複雜的圖,招呼道,“喂,這張怎麼樣,看起來很難的樣子。”
他好奇地湊了過來,只看一眼便深深擰起了眉頭,“這麼複雜!我怎麼可能記得住。”
“不復雜怎麼能難倒你那個圍棋師傅呢?”
他面色稍慍地拿過書,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隨即又不耐煩地將其丟到我身上,“不看了,記不住。”
我小聲數落他,“笨死了。”自己又翻回去細細閱覽。
他見我看得起勁,眨眨那雙不懷好意的桃花眼,“不如明天你就假扮成我的丫鬟站在我身後,然後偷偷指點我怎麼下好了。”
我剛脫離侍女的身份,這回又成了丫鬟?他看出我的不高興,又補上一句,“爲了我們的計劃順利完成嘛,到時候成功了你直接走人,我絕不纏着你。”
我惡狠狠地盯着他警告道,“我告訴你,明天我必須走,你不要再耍別的花樣了,我沒空陪你這個少爺玩,知道麼!”
他也不甘勢落惡狠狠地盯着我,“本少爺說話算話!”
我只好頭疼地繼續默背棋譜,雖然在鳴悲泉發現自己的記性不錯,但是這高深莫測的棋譜要看懂就很難了,背起來更是惱人。突然腹中一響,我摸摸肚子有些尷尬,“有吃的麼?”
“沒有。”他幾乎不看我,一個人丟着扇子玩,極其乾脆地回答。
“我來之前不是還買了花糕麼?花糕呢?快還我!”我將手伸到他面前。
“噢,我吃完了。”他的語氣雲淡風輕。
“你一個富家少爺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吃我買的花糕乾嘛!那是我準備帶回去給婆婆吃的!”我吼道。
“婆婆?你一個小姑娘,竟然嫁人了?”他有些吃驚。
“不是公婆的意思,我問你話呢你趕快回答我!”我伸手拍了他一下。
他繼續丟着扇子,邊玩邊漫不經心地說,“閒着無聊,打開來看還不錯,就吃掉了。”
我又在心裡狠狠憋了一口氣,只好不再搭理他,繼續看棋譜。
“你別想着自己逃跑啊,我們家很大,你要是亂闖什麼地方出了事就只能自認倒黴了,也別想着到外面問僕人怎麼出去,他們沒見過你,肯定會把你抓起來審問底細,到時候我可不幫忙。”
“我又不是笨蛋,你明天別食言就行了。”我嘟噥道。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
又靠過來,面容柔和地笑,“我是平安鎮尉遲府的少爺,單名一個晟,年方十八,貌若潘安風流倜儻,你呢?”
我有些無語沒想理他,懶懶道,“爲什麼要告訴你。”
他又好似捉弄般拉拉我的袖角,眼神慧黠,“說說看嘛。”
我一陣惡寒,冷冷道,“唐雍月,年十有五。”
“唔……確實是個小姑娘。”他擺擺衣襟復而坐好,見我滿臉嫌惡便不再胡鬧了。
片刻後他便回房去睡覺,而我在柴房裡坐了一宿默背棋譜,直到太陽升起,已覺腦袋渾噩,肩頸痠痛。約莫辰時,他來拉我去見圍棋師傅。從昨晚到現在也不給我點吃的,真是沒人性……也不把我打扮成府裡的丫鬟,連洗個臉的水都沒有,真當別人看不出來麼,好沒腦子的少爺……
我在心裡不停地碎念,一路被他拉至小花園。這尉遲府果然是大戶人家,花園裡滿目春色,各類花卉爭奇鬥妍,團團錦簇,時有彩蝶繞飛,鶯啼婉轉,精緻得倒像是過路商人口中所說的帝都江南,卻沒有這裡大漠孤煙直的本色了。
不遠處林蔭茂密,忽現一座以石仿木的斗拱樑架亭,一個身穿黛藍直裾深衣的中年男子端坐在裡面,緩緩品着茶,石桌上擺放着一副精緻圍棋,想來他就是尉遲晟所說的那個圍棋師傅了。
尉遲晟拉我進了亭子,那圍棋師傅精銳地擡眼瞥了下我們,我忙抽手恭恭敬敬地站在尉遲晟身後,一副丫鬟不敢越矩的樣,尉遲晟倒是不以爲意,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圍棋師傅對面。
“爲師聽你說,今日有新棋局想請教?”圍棋師傅徐徐問道,聲音不緊不慢。
我偷偷去瞟,他的氣質看上去很是儒雅,蓄着一小撮八字鬍,令我不禁想起了百里大夫。
尉遲晟打着“呵呵”說,“師傅,我這有個丫鬟略懂棋術,先讓她向您請教,我再與您對弈一局。”說罷便笑眯眯地起身讓開了,直推我坐過去。
“你幹嘛!”我小聲問道。
“突然忘了第一步怎麼下,還是全都讓你來吧。”他使了個眼色,把我強按到了石椅上。
這人怎麼一點都不尊師重道,我滿臉尷尬,對面的圍棋師傅卻輕輕一笑,“無妨,小姑娘開始吧。”
我俯首向他表示敬意,隨即拈起一枚白子,憑記憶生硬地下起來。
可能前面他在讓棋,好像知道我下的是哪一局,便順着我的意圖讓我步步得逞,我走勢大好,心裡卻疑惑萬分。然而沒過一會兒,局勢便開始逆轉,他好似在根據原先的步驟跳着下,每一步我都很是熟悉,卻無從應對,只能一招亂致以招招亂。
我倍感緊張,尉遲晟也看不太懂,只是有些焦躁地在我身後繞圈圈,不時來湊一兩眼。此時棋局裡的白方已呈破敗之相,圍棋師傅便停了手,胸有成竹地對我笑笑。
“小姑娘是生背的棋譜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紅着臉點點頭,尉遲晟嚷嚷道,“怎麼了?輸了?”
那圍棋師傅繼續問,“這盤棋可不好背,你是何時背的?”
“昨晚……”我的聲音細若蚊蠅,尉遲晟卻在我背後不停地念叨,“餵你怎麼輸了?”
圍棋師傅摸了摸鬍子,對我讚賞道,“這份功夫可比你家少爺厲害多了。不過,剛纔我稍微變換下順序你就自亂陣腳,是否覺得很熟悉卻又無從下手?老夫送你一句話,善弈者謀勢,不善弈者謀子。知道什麼意思麼?”
我搖搖頭,他淡然道,“善於下棋的人看的是整個局勢,不善於下棋的人看的卻是棋子的得失。方纔你要是沒那麼在意我的招數,說不定不會輸,畢竟我知道你下的是哪一局棋,縱使棋子的順序變了,結果也是殊途同歸的。就好像有些人有些事,表象變了,內裡卻還是一樣。”
我感到有些不對勁,微眯了眼靜靜看他,“受教了,此種迫使對手自拆招數的下法果然高明,敢問師傅,此法喚何名?”
他會意對我默契一笑,“疑似故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