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在宮裡也摸得清了,尤其是御製監,因常在那裡辦事而越發熟絡,只是月夕夜宴的事仍壓在我的心頭,讓我覺得毫無辦法。要想辦出新意來,又不能鋪張浪費,着實是個難題。加上我偷偷醫治麗妃,在碧蘭小軒的水井裡下了藥,一邊焦急等待着結果,一邊又爲自己的大膽擔憂不已,諸多事情勞心費神,便更加沒有精力。
這日又從御製監出來,眼看着六月到底,陛下交代的事情沒有任何進展,我不由感到煩悶。向前幾步瞧見世淵,正和雲韶公主並肩而行,說說笑笑走走停停,看着好不恩愛,情真意切得教人羨慕。他們是如此登對,眼裡好似看不見旁人,只攜着彼此慢慢踱着,我望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有些出神。
“你看什麼呢!”一聲清脆在我耳邊炸起,我嚇了一跳。
扭頭看去,竟是雲歆公主。我已有些時日沒見着她了,如今看來還是那副得意神氣的樣子,只是看上去霸道少了許多,倒顯得有些活潑可愛。她身着一件湖碧煙紗散花裙,身上沒什麼招搖的首飾,只在發裡斜了支羊脂色茉莉小簪,看着很是清新可人。
她探過來往世淵離去的方向瞅,“噢……原來你是在看他們啊!莫非你……”
我聞言有些緊張,潛意識裡以爲她誤會我與世淵有特別的感情,生怕又招來什麼不好的流言,忙板了臉對她道,“莫非什麼?可別給我亂說話。”
雲歆公主摸摸自己垂下的柔軟髮絲,嬌俏道,“莫非你喜歡李芙?”
暗自鬆了一口氣,卻還是有些無奈,我只好解釋道,“我怎麼就喜歡她了?別瞎說。”
雲歆公主鼓了鼓腮幫子,故作委屈道,“那你還看她看得這麼入神,人家都走遠了。”
我有些頭疼,“我是在看世淵好不好?世淵是與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我這些天都沒有碰到他,難得在宮裡撞見也不忍打擾,看一下又怎麼了?”
她眯着眼,有些不確定地斜睨我,“真的麼?”
我一向不喜歡與她過多糾纏,忙擺擺手不予作答,轉身就要走,她忙着急地上來拉我,徑自將手圈過我胳膊,有些嬌羞地半倚在我身邊,我愣了下,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她輕輕道,“我也是擔心嘛,你要是喜歡李芙了,我可怎麼辦?”
禁不住的惡寒蔓延全身,我有些不適,作勢要把胳膊抽出來,不料她卻更加用力,有些較勁地賴在了我身上。“我爲了你,這些天都忍着不敢來打擾,你看我今天的樣子,漂亮麼?”她有些期待地問我,隨即低了眼眸,柔聲道,“你說的,過於招搖總歸不好。如今我這樣,你可還歡喜?”
我乾笑着回她,“呵呵,歡喜歡喜。”
她聽着甚是滿意,臉頰通紅像是抹了很深的胭脂,直往我懷裡倒。我心驚不已,慌忙推開她,她只當我是愛面子,竟欲拒還迎起來。就這樣與我糾纏了半晌,我越發不耐,忽聽有人道,“芹兒和準駙馬的感情真好。”
雲歆公主被這句話唬得忙從我身上跳開,我偏了頭這纔看清,竟是李曄。此刻李曄仍是一件荼白色的華服,交領寬袖月祥雲紋。“曄兒你取笑我!”雲歆公主難爲情地跺了跺腳。
從她的反應可以知曉,她與李曄應該是極爲親厚的關係。在宮中走動的時日,我得知她和雲韶公主皆是先皇后所生,只是不知爲何,她會與李曄這般好,而對自己的親姐卻極其惡劣,換作旁人來說她,指不定要發多大的火。
李曄閒散地對她笑笑,隨即看向我,“準駙馬果然是氣度非凡,一表人才。”
我繃着臉恭敬地回道,“臣靖嘉參見江山王殿下,殿下謬讚了。”
李曄挑挑眉,忽有些調皮地說,“本王看人不會錯。”又
轉臉對雲歆公主道,“芹兒,我與你這駙馬有些事要談談,你先自個兒玩去吧。”
雲歆公主疑惑地歪了歪頭,“談什麼?你們應該是初次見面吧,有什麼好談的?何故要支開我?”李曄遂伸手彈了下她額頭,笑道,“他以後就是我的姐夫,讓我與他談談,你怎麼如此緊張,還怕我把他吃了不成?都是男人之間的事,你先走吧。”
雲歆公主聞言不放心地看我一眼,又故作兇狠地瞪了李曄,這纔將信將疑地走了。
我雖然一直很討厭雲歆公主纏我,但此刻也覺得李曄不善,雲歆公主一走我就慌了神,正想伸手挽留卻被李曄攔下,“你在怕本王?”
“臣不敢。”我深知他是因我刻意的禮數而轉變了態度,但是像他這樣冷血無情,做事決斷,不爲別人着想的人,對我來說只想保持距離。
“那就是厭惡本王了?”他聲音微冷。
“臣不敢。”我仍在固執地與他僵持。
“那怎麼好端端與本王生分了?莫不是在爲那天麗妃的事情生我氣?”他上前一步,突然用手擡起我的下巴,稍低了眼看我。
俊俏清秀的面容此刻映在我眼裡,鬢若刀裁,眉若墨畫,本以爲他不高興會神情冷峻,未料脣邊卻噙着我曾察覺到無數次的邪肆。我忙拍掉他的手,心懷顧忌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正色道,“還請殿下自重,臣是男子,無龍陽斷袖之癖。”
“你說什麼?”他明顯被我的話噎住了,有些驚訝道,“你的意思是,本王有龍陽斷袖之癖?”我冷冷道,“臣不知,臣只知道,尋常男子不會對其他男子做這般動作。”
他有些無奈地笑起來,玩味道,“在本王心裡,從未把你當作其他男子。”
我有些慌地仰面瞪他,他又繼續說,“許是你太過瘦弱單薄,所以本王看你總像是在看小孩子般,也就自然而然地隨意起來。方纔見你突然與本王疏遠,便想逗一逗你,試探你是否還會像上次般沉不住氣。”
我聞言有些氣結,“殿下,這裡是宮人常常路過的地方,若是給人瞅去不知道又會傳出什麼樣的流言,殿下還想有幾個麗妃再來因殿下和臣受苦?恕臣直言,臣與殿下並未有太多交集,還請殿下以後不要再如此接近臣了。”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是敢說的,因爲我知道李曄不會生氣。
“哦?拋去別的不說,本王若想接近你,你還能逃麼?”李曄笑道。
我皺了皺眉,對他道,“殿下何故如此爲難臣呢?”
“因爲你是第一個能與我相提並論的人。”他意味深長地看着我,“雖然我知道你是被庶派存心陷害纔會成爲與我並立的那個人,但是我很好奇,傳言中的唐氏究竟是什麼樣子。與家人失散多年,想來沒有這帝都的浮華躁動,孤身進軍營,也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我是有了這樣的好奇才會如此接近你。”
“那你……”聽這一番話我未免有些動容,便也不自覺地忘了君臣之禮,“現在看到我了,有沒有覺得很失望?”
他收住那邪肆的笑,面容溫暖,“還行吧。”
“還行是什麼意思?”我忙追問。
“總是莫名其妙地耍脾氣,讓我很頭疼啊。”他語氣親暱,我竟覺得有些窘迫,便斜睨了他,“我本也沒和你接觸過幾次,哪有總是了?”疑是我的錯覺,明明是故意模仿男子的沉聲,聽起來卻像是在對李曄撒嬌,倒有幾分嗔怪的意思。
他很高興,“這樣啊。”說罷又向我靠過來,突然伸出兩個手指抵在我脣邊,然後動作大大地往兩邊拉去,“那你就多笑笑。”我被他這一舉動唬得怔住,感覺自己正咧了個怪異的笑,而他的兩指遲遲不收走,微涼而輕柔地觸着
我雙頰。
像是捉弄我般,他滿意地說,“笑起來真好看。”
“奴婢參見江山王殿下。”驀地竄出來個宮女,口裡喚着他,面上卻對我們此刻過於親密的動作視而不見。我頭疼不已,怎麼每次跟李曄單獨相處都會被旁人撞見,便閃了過去,有些怨恨地瞪着他。
他微愣,隨即對我說,“她什麼都沒看見。”那宮女聞言把頭更低,他又道,“就算看見又如何,但凡我喜歡的,從來不會顧忌別人。”只不知是玩笑還是其他什麼意味了。
我神色越發不滿,他便瞥瞥那宮女,裝作正經道,“好吧,靖嘉公子,本王很是欣賞你,也很喜歡你真誠的性子,希望你能與本王的姐姐雲歆公主,夫妻恩愛,百年好合。”
如此生硬敷衍的話明顯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還未等我回話,他就斂了眉目,問向身旁的宮女,“如何了?”那宮女迅速看他一眼,他便明瞭,對我笑笑,“如此,本王先走了,公子請自便吧。”
我有些出神,他對那宮女說話的神情語氣,隱隱中透着股渾然天成的威嚴與銳氣,與陛下如出一轍。我突然想起來,陛下要找藉口治麗妃的罪,何故要牽連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呢?後宮妃嬪勾引皇子,與皇子幽會,是多麼污穢不堪的內宮醜聞。
況且剛纔那個宮女,處變不驚,對李曄反應極快,看來是替他做事的人,只不知是他安插在哪裡的眼線,難道……陛下這樣做也是在變相地警告什麼?警告宮女們不要與李曄走得太近,否則就是麗妃的下場?或許,陛下年事已高,後宮許多年輕貌美的妃嬪要是不甘寂寞,確有發生此等醜聞的可能,陛下這樣做是在殺雞儆猴?
我搖搖頭,整理不出混亂的思緒,只好藏着疑惑繼續往前走了。突然意識到距我上次去碧蘭小軒已有七日,便打算到那邊看看情況。
然而我卻沒有料到,等待我的會是怎樣殘忍的事實,在我自以爲是的時候,冷冷打醒了我。看到眼前這一幕,我感覺自己就要窒息,站在碧蘭小軒破敗的院子裡,竟腿腳麻木地不能移動半分,只得癡癡望着面前的景象。
在歸和四十八年的六月卅日,秦公公,也就是陛下身邊的老宦官,親自帶着宮人來給麗妃收屍。是的,麗妃死了,悄無聲息地在這碧蘭小軒裡香消玉殞。天幕低沉的雲層,在我眼前晃過的人影,衆相不斷重疊,我覺得氣悶無比,自後背至全身蔓延過徹底的冰涼。
麗妃的屍體被麻布包着,我看不到她最後離去時的模樣,秦公公邊指揮着宮人,邊面露嫌惡地用絲帕捂住口鼻,小指還不自覺地翹着。“快點快點,都是做什麼吃的!給我麻利點兒。”宮人們忙一起擡着麗妃的屍體,走到破木板車前,動作粗魯地往上一撂,隨着吱吱呀呀的車輪轉動聲,運到了未知的地方。
我喘喘氣,艱澀地出聲問道,“她是怎麼死的?”
秦公公這才注意到我,有些無奈地說,“回靖嘉公子的話,麗妃娘娘她是瘋症突然發作,一時氣急攻心沒緩過來,暴斃身亡。”
我心裡悽惶,難道我倒入井裡的見笑瓊玉膏沒有起到作用?麗妃她怎麼可能會因瘋症發作而暴斃身亡?我自那日在井裡偷偷下藥後,便時常趁着進宮辦事暗中打聽她的消息,聽說她在安靜的時候知道自己喝水吃飯,也就越發放心。爲了避免招人耳目,更是有七日沒來,如今琢磨着差不多了便來瞧瞧,誰想卻親眼目睹了宮人給麗妃收屍的一幕。
剛剛還在因此事和李曄鬧彆扭,此刻就已被嚇得手足無措。
我繼續顫聲問,“她是什麼時候去的?”
秦公公想了想,對我道,“回靖嘉公子的話,是今天未時宮女來給她送飯的時候發現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