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色直裾衣,外罩細繡紋紗羅,輕靈如水煙,遙望顯出挑。我喜滋滋地看着自己一身男兒裝扮,不由將烏黑的髮絲高高束起,額前長到扎眼的碎髮也一併帶過,變得很是神清氣爽,本來平淡的五官也驟添了幾分英氣。
我挺直了腰板,假意粗着嗓子咳了幾聲,越發像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便興沖沖地去找尉遲晟想讓他看看。只是敲門許久也沒人應,見店小二路過忙拉住他,“可知道那位少爺去哪了麼?”
店小二微愣片刻也沒認出我來,見我穿着清麗又不失貴氣,以爲是剛入住的富家少爺,又瞥了瞥尉遲晟的房門,忙對我笑道,“您指的可是這房裡的少爺麼?他剛剛出去爲朋友送行,回來待了片刻又出去了,至於去哪可不清楚。”
我猜測到他可能是趁我換衣之時,去臨街的醫館買藥了。璞玉走時開了個方子,說是能讓病人恢復得更快。我這才鬆了手讓店小二先行,他便鬼機靈走地到前面不時回頭偷看我,面帶猜疑又有些不確定。
我覺察到他的眼神,突然目光凌厲地掃了過去,把他唬得一陣小跑再不敢回頭了。見尉遲晟不在,我轉而進了病人的房間照看。
此刻那個病人正面容俊和地躺在牀上,眉目沉靜安好,我一時閒暇,坐到牀邊仔細打量起他來。想是他因病虛弱,皮膚蒼白而少了層血色,睫毛很長,微垂着映出一扇小小的陰影。五官俊俏如刀雕般立體分明,給人的感覺卻不刻薄,相反很是舒服。再看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脈絡在慘白的膚色下清晰可見,還有道細長的疤。
不知怎麼回事,我突然伸了手想去摸摸,還未觸及卻見他那一雙劍眉微皺起來,我忙嚇得收了回去,正了正身規矩地坐好。又過片刻,方纔轉眼去看他,不料正對上他清亮的眸子,霎時沒反應過來只感覺心跳漏了半拍。
“你是誰?”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微微有些啞。
我呼啦一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有些窘迫道,“我……我……”
“是你救了我麼?”他又問,仍是一臉疑惑,無害得像個孩子。
“嗯,你感覺怎麼樣?”我忙平整了心情,復而坐了回去。
他卻突然握住我的手,凝眉道,“多謝這位小兄弟,我很好。”
他微涼的體溫覆在我手背上,我有些慌神,自己現在身着男裝,他肯定不知道我是女的。不由乾咳了幾下,想到璞玉說他可能會有失心或者癲症,便不確定地粗着嗓子再次問他,“你果真沒有什麼不適麼?”
他輕皺着眉緩緩搖頭,我剛想鬆一口氣,卻聽他道,“我好像……記不起來自己是誰了……”
我驚得手一抽,他也被嚇了一跳,微擡起了胳膊不解地看着我。我略略收斂神色,將他的手放平,重新蓋好被子,溫言道,“沒事,還有個朋友是同我一起救了你的,他去給你買藥了,你吃了藥就會想起來的。”說完對他寬和一笑。
他這才輕鬆起來,微笑着問我,“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大方道,“唐雍月,你叫什麼……噢我忘了,你還沒想起來自己是誰。”
“先叫我淵吧,我記得好像被人這麼喊過。”他認真思索了一番對我道。
淵?會否過於親密了些?我想了想又問他,“是哪個淵?”
他沉默片刻方對我道,“這個……沒有印象了……”
我識的字並不多,同音的“鴛”和“鳶”過於女氣,適合男子作名的也只記得個“淵”,便對他道,“可能是形容水很深的那個‘淵’吧。”
他淺淺對我笑,“那你寫來給我看看吧。”說着便伸
出手把掌心擡到我眼前。
我又瞄到那層薄薄的繭,暗歎一個手握虎符血戰沙場的人如今忘了自己,竟也有這麼溫順謙和的一面。想着便輕輕握住他的手,用指尖一筆一劃認真地描着。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尉遲晟拎着幾包藥走了進來,看到甦醒的淵和男裝的我,不由驚在了原地。
我忙將手收回,快速走到他身邊接過了藥,“他醒了,暫時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且先叫他淵吧。”淵稍顯吃力地從牀上坐起,對尉遲晟微笑示意。
尉遲晟小聲嘟噥着,“這好不容易醒來了卻想不起自己是誰,確實挺冤的。”
我面帶嗔怪地用手肘搗了他一下,“怎麼說話呢。”說完飛速掃了一眼淵,他正靜靜看着我和尉遲晟,什麼都沒聽到。我也不在意,尉遲晟這個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雖然一天到晚抱怨,可是照顧起病人來還是相當盡責的。
“這身男裝價值不菲啊,倒挺俊俏的。”尉遲晟又上下打量我一番調笑道。
“你去照顧他,我去找店小二煎藥。”我懶得去理他的不正經,直接說道。
拿着藥出了房門,走到樓下發現街上正路過一隊夏朝裝扮的士兵,覺得好奇便多看了兩眼。忽聽背後有個尖酸的女人聲音,“嘖嘖嘖,真不知這遙關還能保多久,邊關十六城和平安鎮都被伊舍人盡數拿下了,遙關也不遠嘍。”
我訝異地循聲去看,竟是老闆娘,她斜了我一眼,滿不在乎地輕哼一聲,“哪裡來的小少爺,有什麼好看的?”說完就扭着腰身要走。
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往日裡只覺得她見錢眼開,對有錢的討好諂媚,對沒錢的白眼相向,可如今她竟然對我這身貴重打扮視而不見。這個老闆娘,好像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勢利,在家國興亡面前,她好像什麼都不在乎。
靈機一動忙揚了聲喊住她,“老闆娘!我有事要問您!”
她面帶疑惑地轉過身來,我忙上前湊得近了些,沉聲問,“老闆娘,您可知道上次朝廷派來鎮壓伊舍人的撫遠將軍叫什麼名麼?”
老闆娘聞言“咯”地一聲笑出來,髮髻上斜插的翠玉金步搖也隨之抖動,發出細碎的叮鈴聲,“我是老闆娘,又不是大將軍的娘,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
我有些不解,“他一個貴族子弟難道沒有名氣麼?您這裡人來人往消息最多,竟也沒聽過他的名諱?”
老闆娘“哎呀”一聲嘆道,“那位是鎮國公之子,從小就有抱負,生長於鐵馬金戈之間,據說當年鎮國公打仗的時候還把年幼的他帶去前線呢,一個自小在軍隊里長大的人,哪那麼容易打聽到他的消息。之前他被派來打仗,也已被封將軍,即便有名氣那也是他的封號。”
我聽得沉思起來,老闆娘的話很有道理。雖然打聽不到什麼,但我仍然覺得淵就是撫遠將軍,憑着那枚虎符,和他的容貌氣質,就可以判斷他絕非普通兵卒。
老闆娘見我忽地不吭聲了,細細看着我,稍帶了些玩笑的意味對我道,“怎麼?你對他感興趣?別說他是帝都人看不上你,就是現在他也已經生死未卜了,還是斷了那些攀龍附鳳的白日夢吧,家國都要保不住了,想那些何用?”
她這一番話睿智得很,原來她並不是一味追求錢財的愚昧之人,想來能在如此紛亂的世道做出大生意來,她確實是有玲瓏心思的。只是那話對我說來卻覺得有些不對勁,我剛想問又見她挑眉戲謔道,“這小模樣倒俊俏得很,不仔細看還以爲是個粉嫩的少爺呢。”
就這樣被她認出來還被取笑,我登時有些臉紅,忙將藥包吩咐給店小二,在她的注視下
倉惶逃回了房。
幾日後,淵的藥服得也差不多了,對我和尉遲晟也熟絡起來,只是他仍然沒記起自己是誰。我雖然相信璞玉的能力,卻還是止不住的擔心。尉遲晟多次試探我的想法,希望與我一同去帝都找錦瑟,我都躲躲閃閃。而淵終日見我男裝,我又向尉遲晟打過招呼不要提及,他便一直不知道我是女的。
以男兒身代替女兒身,或許能在亂世裡更好地保護自己,畢竟我無路可去,註定了要漂泊流浪,然後在一個還算安定的地方,平平淡淡了此一生。
人只有在經過驚濤駭浪以後,纔會珍惜細水長流。
我想着不能讓淵一直這麼下去,或許可以旁敲側擊地幫幫他,他早一點康復,我和尉遲晟也好早一點另做打算。
這日,我趁尉遲晟回房休息,獨自與淵談心。閒話了一些有的沒的,見他精神大好,忙從荷包裡掏出了虎符,將其緊緊攥在手裡。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如何?”我有些謹慎地提議道。
“好啊,是什麼?”他粲然一笑,眼神裡竟有了幾分期待。
我這纔將手伸了過去慢慢攤開,那半枚虎符正靜靜地躺在掌心,斑駁的銅跡正昭示着它曾見過的殘忍殺戮和歷代興亡。氣氛驀地有些凝固了,我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淵,他並無什麼特別情緒,只是目光已被這虎符牢牢吸引住。
“這是什麼?”沉默片刻後他方纔問我,語氣有些興奮。
我卻不知道是否要告訴他複雜的一切,他竟然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如果告訴了他可能的身世,他會不會嚇到,會不會無措,就像當初的我一樣?
琢磨許久我還是不忍心,便對他笑笑,“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說完順勢將其放入他手中。
“淵,你要好好保管它,你知不知道,我和尉遲晟把你從死人堆里拉回來的時候,這個東西一直陪伴着你,你可千萬別弄丟了。”略停一停,我又補充道,“別告訴其他人你有這個東西,等你完全康復,想起來自己是誰的時候就明白爲什麼了。”
他很是聰明,暗自也知可能是個重要物件,便也收好對我笑道,“放心吧,我會收好的,只讓你一個人知道。”
我欣慰地笑笑,此時的天氣已經很熱了,坐在房裡沒一會兒就覺得氣悶,我起身去推窗子,見外面陽光明媚,景色奇秀,便想帶他出去散散心,他也很是痛快地答應了。只是才走到樓下,就聽那老闆娘在堂中和幾位男客打趣道,“您呀,要真有本事,就去打仗殺伊舍人,在這跟我拼酒可沒意思。”
淵聽到後硬是走不動了。
我也跟着駐足,不知道他要幹嘛。他想了想,跑上前去拉老闆娘的衣袖,我有些懊惱沒及時阻止他,忙跟了過去。
“您剛纔說什麼殺伊舍人?”淵有些焦急地問。
那老闆娘本來被拉得莫名其妙,見是這麼個俊俏的十八少年,也就沒了氣,對淵笑道,“這位少爺不知道麼?遙關征兵了,要重整一支精銳部隊去打伊舍人呢。”
淵默默地鬆開了手,兀自向前走了幾步,忽而轉頭對我道,“月兄弟,我想去徵兵。”
我嚇了一跳,擡眉試探他,“爲何?”
他醒來後我只說是平安鎮打仗,無意中將他從死人堆裡救了回來,那身盔甲我早就扔了,不過是普通兵卒穿的,看起來並無用處,這也是我對他身份還有疑惑的地方。只是他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竟然想去徵兵,難道從戰場裡逃生的人終究還是要回到戰場上去麼……
他緘默無言,終了對我輕輕道,“我覺得,我生來就是要在戰場上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