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哲將髮辮用玉冠束着,一身近墨的直裾長衣,和中原人的打扮差不多,我看他眉眼間很是精神,溫柔的笑意掩了幾分戾氣,隨意得有些過分。
臉頰被吻過的地方正如火燒般滾燙,我強壓住心裡的悸動,冷眼對他道,“伊舍赫哲,你有完沒完?你是不是真的以爲,可以在這將軍府裡胡作非爲了?”
他搖搖頭,認真地說,“我只是來看看你。只要一想到你獨自在這將軍府裡,我就放心不下,我恨不得還像從前一樣,讓你寸步不離地待在我身邊。”
我面帶厭色,語氣不由加重道,“我沒空聽你跟我說這些虛僞的廢話,你到底走還是不走?”他笑意更甚,“你終究還是心疼我,不忍喚人來抓我。”
我冷哼一聲,眼睛看向別處,“我知道你善於作戰,很會打仗,卻也沒料想你的輕功底子竟這麼好,可以在偌大的將軍府來去自如而不被發現,我即便喚人,也抓不住你。”
“所以,倘若我想強行帶走你,你也奈何不了我。”他對我玩味地笑。
我復而擡眼去看他,這張俊朗狂妄的臉,簡直驕傲到讓我發恨,“伊舍赫哲,我知道你是爲着賞珍閣而來,你究竟想搞什麼鬼?”
“阿月,我從來都不向你掩飾我的野心,我想直取帝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此次來中原是要親自刺探重要情報的,但目標並不在於將軍府。”
“那你偷偷摸摸擅闖進來是何原因?怎麼?難不成你想說,是爲了特意來見我?你覺得我還會再相信你麼?”
“我知道你假扮男子身份藏匿於這將軍府裡,也知道你恨極了我,但我此行本打算辦好了事再帶你走,可沒想到卻被你中途撞見。”
“你要辦什麼事?”我緊張地問。
“我要去這賞珍閣,把阿壁的短刀拿走。”他看着我無比堅定地說。
我慌忙反手關上了門,厲聲道,“我不準!阿壁將軍是你下令殺死的,你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我絕不能讓他唯一的遺物被你拿走!”
“是阿壁先行背叛的我,他背叛我一個,就等於背叛了整個伊舍!”
“那些都是誤會!你爲什麼不問問他就直接下令!他的忠誠,他陪伴在你身邊十幾年的感情,在你那裡全都一文不值,你根本就是一個魔鬼!”
“我是伊舍的王子,是未來伊舍草原的王,我不能有任何的疏漏,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爲自己辯解道,緊接着又古怪地看我一眼,“況且,這其中的複雜哪是你能瞭解的?你是被表象給矇蔽了。”
我雖然聽不太懂他話裡的意思,卻仍然停不住滿腔的憤怒,“我愚鈍無知,我什麼都不瞭解,但我只相信我眼裡看到的。”又覺和他爭執也是毫無意義,便接着懶懶道,“已經過了很久的事情,就不要再多說了。只有一句話,我絕對不會讓你把阿壁將軍的短刀給拿走的。”
“你不想聽聽我爲什麼要拿走阿壁的短刀?”
我聞言微微皺眉,想來確實不解,便悶悶不做聲。
他正了正神色,笑意也收斂了幾分,“我並非冷血無情,絲毫不顧及這十幾年的情誼,只是身爲謀天下者,往往都是身不由己。我回到伊舍王庭以後,就追封阿壁爲尊榮大將軍,連同阿珠也升爲貴女,享盡榮華富貴。阿壁的屍骨,也被我焚燒成灰好好安葬了,你保管的這把短刀,必須物歸原主。”
“阿壁將軍是中原人,這裡纔是他的家!”
赫哲輕輕笑了笑,“他的父母歸順伊舍,他自己在伊舍長大,在伊舍長眠,他的妹妹也留在了伊舍,中原於他,不過是一個不切
實際的念想罷了。”
我狐疑地看看他,心裡卻還是不信,他如此狠絕之人,從不讓自己吃虧,怎麼可能只是爲了拿走短刀才擅闖將軍府?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信不了。”
“正是知道你不會信我,所以我纔打算拿了就走,可是天意讓你撞見了我,可見我們之間的緣分還沒有斷。”
握着門栓的手正緊緊用着力,胳膊也在微微泛酸,我固執地擋在門外,與赫哲僵持着。其實他說的沒有錯,中原於阿壁不過是一個念想罷了,我明知道留這把短刀在帝都也沒什麼用,但心裡就是不願嚥下那口惡氣,總覺得將這短刀拱手送給赫哲,就是對死者莫大的恥辱,就是甘願承認過去所有的悲慟。
“我要打探的情報還沒完成,所以我會在這裡多留一陣子,等你答應。”
我抿脣,沉聲問道,“你要拿走短刀,是輕而易舉,何必等我答應?”
Www _t tkan _C○
他伸手想要撫我的臉,卻瞥見我倔強而抗拒的神情,眼裡閃過一抹苦澀,將手垂了下去,輕輕道,“既然被你撞見,告訴了你我的想法,我就尊重你的意願。”
他說完這句話,對我淺淺一笑,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背對着我道,“阿月,你記住,我喜歡你越多,就會縱容你越多。”
見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出了院子,我忍不住溼了眼眶,秋風貫入賞珍閣,空中不留半點他存在的溫度氣息,倒顯得我獨自一人形單影隻。
喜歡越多,縱容越多。
赫哲他,真是一個善於運籌帷幄的人呢,這句話,沒有半點偏差地擊潰了我的心,就爲了這句話,曾經讓我痛徹心扉的感情又死而復生了。
原來還會恨,就是愛得太深。
緊握着門栓的手驀地鬆開來,彷彿用盡氣力般垂在身側,麻木得已經感知不到痠痛,只覺得很沉很沉,像我此刻的心境。
我默默問自己,還要再因爲心軟去相信他麼?還要再一次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麼?胭脂河喪親,鳴悲泉夜戰,平安鎮屠城,遙關山廝殺,全都歷歷在目的慘案都要盡數忘記麼?
不。我早已經變得鐵石心腸。再不會被騙了。
此後幾天,赫哲都沒來,賞珍閣依然無人光顧,阿壁的短刀也一直妥善放置着。有時候,我真希望赫哲會偷偷拿走那把短刀,這樣我就可以徹底死心了,有時候我又不希望他去拿短刀,可能是在情竇初開的年紀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總歸在心底不願他這般卑劣吧。
儘管新的陰謀風波仍在平靜處醞釀,但我仍然要耐住性子靜觀其變。
我告知大哥,尉遲晟住進踏雨齋,需得多加人手在府裡巡視,未免庶派小人又想出什麼手段中傷嫡派,畢竟現在整個帝都,唯唐府和南府的風頭最盛,不得不小心。
大哥一向謹慎,便也欣然答應了,也可趁機抑制住府裡的情況,不讓赫哲有機可趁。我稍安了心,轉而將精神暫時轉到了芹兒身上,這荒唐的婚事,還等着我解決。
我隨即挑了個好日頭,晴空萬里,無雲無風,在蕭瑟的秋裡回溫了點點暖意之際,進宮去陪芹兒品嚐新釀的桂子酒。
“唐靖嘉。”她很喜歡連名帶姓地喚我,倒像她直接的性子,“這桂子酒可是父皇親自賞的,怎麼樣?好喝麼?”
我微呷一口,脣染甜香,馥郁清新,忙讚歎道,“三分酒味,七分醉意,確是極品。”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那是自然,父皇最疼愛我了,什麼好東西不留給我?”我點點頭,尋摸着提起念奴嬌的事來,“嗯,不過我聽講,你這永樂宮
裡還藏着個美人兒,本來即是陛下後宮的良家子,如今你也想着將她獻給陛下了?”
芹兒聞言橫了我一眼,“你說念奴嬌?她是麗妃硬塞過來的,麗妃身亡,我本想着獻出她來討父皇的歡心,可是她笨手笨腳的,着實令人煩心,我便又把她打發到下面打雜了。”
我沉吟道,“芹兒,你讓一個美人兒打雜,未免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怎麼?你捨不得?”她怒氣衝衝地瞪着我,將手中盛着桂子酒的杯盞重重往桌子上一撂,就對我不悅道,“唐靖嘉!你說你是不是喜歡那個狐狸精!”
“你說什麼呢……”我答道。
她咄咄逼人道,“你還裝!你真以爲我讓她去打雜是因爲她笨手笨腳這麼簡單麼!上次你去給她解圍還有送她香帕的事,春醉都跟我說了!你跟我講明白,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勾搭上那個狐狸精的!”
果然是春醉。
我裝作無辜道,“芹兒,我只是覺得她可憐,並無什麼別的意思,難道你寧願相信春醉一個宮女,都不願相信我麼?我可是你未來的夫君啊……”
她聞言愣了愣,滿口的抱怨都被我嗆了回去,神色有些怔怔。
我趁勢道,“芹兒,我是不可能喜歡她的,我能喜歡她什麼呢?她只是一個低賤的宮女,近身伺候你還能把水給潑了,想必也不是聰慧之人,她長得也沒你好看,我又不瞭解她,芹兒何故要貶低自己,拿尊貴的身份與她計較呢?平白傷了我們之間的和氣。”
她覺得很有道理,便也消了氣,面上卻還有些尷尬,只得故作大度,語氣也柔緩了起來,“我自是不會和她計較的……要不然……非把她剁了喂狗不成……”
我低首垂眸,又喝了一口桂子酒,脣邊涌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又與她坐了一會兒,我便起身要離開,只是在出宮之前,我還得去見一見念奴嬌。走至永樂宮的小廚房,便見她穿着沾了髒灰的素錦宮衣,蹲在地上努力地吹着柴火。
我站在門邊靜靜看她,直到其他宮女注意到我,對我恭敬施禮,她纔將視線轉了過來。對視的那一瞬間,她似有驚喜,隨即卻又是深深的膽怯和無措了。我對她溫柔笑笑,擡手招呼她近前,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溫順地起身過來,舉止間有些窘迫。
“在這裡,是不是很辛苦?”
她像是受了很大驚嚇,慌忙搖搖頭,我又道,“都是因爲我,連累你被公主遷怒,來這裡打雜吃苦。”
“公子……奴婢念奴嬌在這裡很好。”她稍顯猶疑,頓了頓,臉色已放鬆不少,對我誠懇道,“我……本就是無心站在人前的,在這裡打雜,就已經很好。”
她改口自稱“我”,神色切切,似是把我當作了可以傾訴的知己,我很是滿意,便繼續道,“你蕙質蘭心,我都看在眼裡的。”
她羞澀地輕輕點下頭,“公子來此,是找我有什麼事麼?”
“噢,我只是聽說你在這裡打雜,有些愧疚,便來看看你。”
“公子……不關您的事。”
我伸手抹去她臉上的一道污灰,她瑟縮地微微顫着,眼裡暗含着喜悅,春醉又不知道何時隱在了牆角,面帶妒惡地偷看。我微笑,毫不顧忌這曖昧的動作,裝作無事道,“見你很好,我就放心了,你回去做事吧,我改天再來看你。”
她乖巧地答應了,轉身進去後,又忍不住笑吟吟地回頭多探了我幾眼。
我也正準備出宮,側身之際瞥見了春醉慌忙逃走的身影,我跟着飛快走了幾步,對她高聲道,“春醉,你站住,我知道是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