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緊緊握着姬樂給的藥,一步一步踩着水跡往將軍府走,身後是寒秋的清晨氤氳出的迷離霧氣。我走到將軍府的後門,偷偷摸摸翻了牆頭,好不容易纔溜了進去,不禁打算着,自己是否也該去學學輕功。
趁起來做事的下人還不多,我忙趕回了賞珍閣,這裡平時無人過問,自然也就無人發現我的影蹤。我慌忙收好包袱裡的東西,將純金夜叉明王像擺正,又用衣袖隨意擦拭掉地上的血跡,見一切都整潔如初,才躡手躡腳地關門離去。
還沒有走幾步,便見一個人遠遠立於賞珍閣旁處的園子前,朦朦朧朧中彷彿在癡癡地看。我慌忙躲到牆角處,只探出個頭,悄悄地觀察起來。
那人穿着華貴,一身黑色織錦衣,外披帶絨的窄袖長袍,雙手負於背後,立在院前一動不動,是大哥無遺。我很是好奇,他起這麼早,到這園子裡來看什麼呢?
突然想起老崔的忠告,說這園子曾是老夫人生前最愛逛的地方,大哥怕觸景傷情,便將此廢棄,從此不許他人踏足。可是……秦夢生的娘臨終前,明明說以前不愛逛園子,兩邊各執一詞,究竟是誰在隱瞞真相呢?
壓過園子的那一樹滿堂紅,已經凋零不少,大哥微微嘆着氣,又看了半晌才慢慢踱步離開,然而腳下泥土盡落花瓣,他都不忍去踐踏,所以走起路來格外小心。我從牆角處出來,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裡更加不解。
這廢棄的園子,於大哥,究竟有什麼樣的過往呢……
滿身疲憊地回到聽雪齋,正想脫了髒兮兮的半溼衣裳,弄些水回來洗澡,卻見綠翹打着呵欠來伺候我了。我嚇一跳,來不及遮掩斑斑污跡,綠翹也驚得呵欠收不回來,瞪大了嘴看我。“你……你這是……”
我乾脆也不遮了,無所謂道,“噢,昨夜睡不着,就出去走了走,沒想到突然下雨,就被淋成這個樣子,呵呵呵……”我乾笑道。
綠翹壓根就不信我,狐疑道,“那你身上的泥呢?難道你半夜出去打架了?”
“呵呵呵……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腳……”我見她咄咄逼人地靠近我,忙掩面乾咳了幾聲,稍稍側身躲閃着她的查看,也不敢與她對視。
綠翹湊近些聞了聞,對我一臉的嫌棄,轉來轉去突然驚道,“你的手怎麼受傷了!這些血跡可都是你的麼!”我伸手抹抹,忙答道,“不是,不是我的血……”
我該如何跟她說……又該如何打消她的疑慮……
“你昨晚到底是去幹什麼了!怎麼會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綠翹有些怒氣地對我急道,“你若再不告訴我,我就去跟將軍稟告了!”
我知道她是爲我擔憂,怕我瞞着她獨自去面對什麼危險,纔會這樣逼我,遂輕輕按了她的脣,“別跟大哥稟告。”
她拍掉我的手,“那你還不快說!”
“此事極其重要,萬不可泄露出去。”
“你不信我?”
我嘆口氣,緩緩道,“我與你提過,
我曾經是胭脂河普通人家的孩子,自幼長於邊關,去年胭脂河淪陷,我被抓去,與伊舍人的王子有過一段交集。”隱隱粗略地想起那些過往,喉嚨一哽,便沉浸在久久的憂愁裡。“那時候我便認識了大哥,那個時候我就與他結拜成兄妹,在伊舍人的壓迫下相依爲命。後來我差點成了王子的側妃,但是機緣巧合,我不僅救出大哥,自己也逃了出去,從平安鎮流浪到遙關,最後參軍才得以與大哥重聚。”
“所以呢?”
“所以我又無意撞見他夜闖將軍府,他來求我原諒,我不肯,他便用刀自殘,這一身的血,都是他的。我怕他死,便趁夜送他出去找大夫……”我淡淡看向手腕上的傷,“這條口子,是我不小心被刀劃破的,沒事。”
綠翹聞言漸漸平靜起來,唏噓一聲,“那王子……必定很喜歡你了……”驀地又補了一句,“我倒從未想過,伊舍人也能如此深情。”
我亦是沒有想過,殘忍嗜血的赫哲,可以爲我做到這一步。
“那你也很喜歡他了?”
“那又如何?我和他之間,隔了太多繁雜紛擾,如今我又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更不可能再有什麼了。他日上戰場,也是互相廝殺的宿敵,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綠翹看着我突然變冷的神情,忙執起我的手,有些心疼地看着傷口,“你累了,我給你包紮一下,再燒些洗澡水來,你今天就別出去走動了,好好去牀上躺着吧。”
我將姬樂給的藥遞給她,“用這個。”
綠翹便沒再問什麼,乖巧地點點頭,扶我坐下,細心爲我清理傷口,認真地包紮起來。
又忙碌片刻才收整乾淨,我昏昏欲睡地爬到牀上,很快就睡了過去。然而還未安眠多久,便聽綠翹慌慌張張地跑進屋,焦急喚我,“醒醒,唐雍月,你醒醒。”
我被擾得有些煩躁,將手伸出被子不耐地推她,緊皺着眉,眼睛卻還是閉着,嘟噥道,“什麼事……”
“哎呀你快醒醒,公主急召你進宮呢!”
公主?雲歆公主?芹兒!
我一個激靈就從牀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看着綠翹,“你說什麼?”
“宮裡有人來傳話,說雲歆公主急召你進宮!”
我轉了轉眼珠子,不是陛下召我進宮,也不是取消婚約的旨意,單單是雲歆公主傳我,會是爲了什麼事呢……莫非……
我也不敢怠慢,便懷揣着心事匆忙趕去了她所在的永樂宮。
春醉正守在門口,烏黑的發間插着一支玲瓏玉簪,素錦宮衣的裙邊是比其他宮女還要高上一等級的玫紅芙蓉繡,迎風而立,煞是惹眼。她見我來,旁處又只有幾個二等宮女,便笑意吟吟地大膽看我,竟有幾分春風得意的感覺。
“靖嘉公子,您可來了,公主正在裡面等您呢。”阿諛奉承一如最開始那般大膽。
我有疑,卻又不方便問,只得壓在心頭,謹慎地往裡走去。然而大殿裡空無一人,只餘案
前喝了一半的蜜乳羹在騰騰冒着熱氣兒。我正不解,忽然一雙玉手纏上腰間,芹兒將頭輕靠在我背上,從後面嬌柔地環住我。
我吃了一驚,慌忙伸手去推,與她離了些距離。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怔了怔,委屈道,“你果然是不喜歡我的……不願與我親近……”
我忙正色跪在地上,“臣不敢。公主是金枝玉葉,臣不敢逾矩。”
她向我走近一步,苦澀道,“不,這些都是你的藉口!你喜歡念奴嬌!你喜歡春醉!卻獨獨不喜歡我!我纔是你的嫡妻!纔是你的正室!”
“公主已經說過,不嫁臣了。”我淡淡道。
她聞言又要發作,卻突然想了想,極力鎮定下來,噙着淚對我道,“我那是氣話,你讓我撞見了那樣一幕,卻還是毫不顧忌,還要我學三從四德,要我對一個奴婢忍氣吞聲,我怎麼做得到?我可是父皇最寵愛的公主啊……”
此刻的我感到無比愧疚,芹兒是無辜的,她將一個少女最青澀美好的戀慕投注在我身上,卻是不可能有結果,倘若不狠下心來斬斷孽緣,以後怕是會更痛苦。
“我想過了,既然你真的喜歡春醉,我就繼續讓她做我這永樂宮的掌事宮女,以後在宮裡也是吃香的喝辣的,不會有人欺負。還有那念奴嬌,也在她手下管着,有她照拂,想是不會出什麼事。如此,你也收收心吧,父皇很快就會定日子了。”
我垂憐她的委曲求全,亦有不忍,每一個認真去愛的少女都不應該被辜負。“公主爲何執意要嫁臣呢?”
“因爲我喜歡你啊,從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了。我長這麼大,還從沒有人敢把我撂在地上,也沒有人敢出聲指教我,你是第一個。可是我又愛你這樣,又恨你這樣,我多想狠狠心讓你長點教訓,不再惹我生氣,卻始終不捨得……”
她俯身扶我起來,又生生瑟縮了回去,“你可以說不喜歡我,也可以說看不慣我,我都可以爲你改變,只求你別不要我。”
看來此次還是無果……芹兒這般堅持,確是我沒意料到的。
只是陛下就快要定成婚的日子,我還能有多長的時間可以周旋……芹兒見我不說話,便討好地拉我去嘗蜜乳羹,說些好聽的笑話來哄我。我卻自顧自地出神,春醉的底細,宸貴妃的舊事,赫哲的籌謀,高丞相的用意,陸掌櫃的話,廢棄園子的秘密……
還有姬樂,姬樂……
這些全都在擾亂我的心神,而我毫無頭緒。
我不免暗歎,無論身處何地,都是密不透風的人心算計啊,我這單薄一身,自恃聰明,仔細謹慎,轉眼卻也困於囹圄。
陽光從外面斜斜照進大殿,光華流轉,我緊緊盯着,突然有些暈。
“這是什麼香?聞了讓人想睡覺。”我輕輕地出聲問她。
她笑笑,“是我向仙靈館的蓮大人討要的南柯香,安神精氣的。”
“聞來確實南柯一夢,似假如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