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風雨樓,璞玉便帶着藥去了我房裡,我卻仍在爲百里大夫的事憂心勞神。
他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上有紅紙封口,對我道,“此乃日暮,玉訣秘藥,服用後毒入骨髓,可牽制你體內殘餘的九冥散。你知道麼,你已錯過了最佳的時間,中途停了藥就難以根治,以後恐怕會成大患。我這也是下下策,讓你服毒續命,實屬無奈。”
我不免在心裡冷笑,毒入骨髓又如何?也好過現今的痛徹心扉。許是老天爺怕我慢待了百里大夫,才叫我留着此等業障時刻銘記。如果可以,我寧願是自己死,是我害了百里大夫,我的身上又多了條人命。
想着便伸手去握那瓷瓶,稍一用力就撕開了紅紙,將其往脣邊湊去,並沒有什麼刺鼻的異味。我嘲弄道,“真不知自己是從哪裡修來的福分,琴郎閣的秘藥,玉訣的秘藥,都被我嚐了個遍。”
璞玉聞言面有苦澀,他一向優雅矜貴,縱使對我心懷同情也只是緘默無聲。
我閉了眼將日暮盡數倒入嘴中,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只如水一般潤了潤喉。
“你且安心,以後再不會覺得疲乏虛弱。”璞玉安慰我道。
我輕輕點了頭,禮貌道,“多謝了。”
璞玉緊繃着臉,對我搖搖手,“你勞累一天,我就不打擾了,還是稍作休息,待我晚上去看看那個病人。”
我見璞玉起身忙跟着將他送出了房外,直到關了門才愁緒漸顯。其實我執意要治好那個病人,一方面是我將他從死人堆裡帶了回來不能看他醒不了就不管不顧,還有一方面我知道尉遲晟想帶我去帝都找錦瑟,我不希望和他一起去,我怕他因我的身世捲入更大紛爭。更何況,我已經被否定是玉訣人了,去帝都,好似也沒了意義。
那個病人要是被璞玉救醒,我便再沒有藉口,倘若尉遲晟執意要陪我,我又會因爲他耽擱了找錦瑟而過意不去。只是,就算尉遲晟一個人去了帝都,我也不可能永遠待在風雨樓,我的歸宿又在哪裡呢……
至於百里大夫,他現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去找他,該去哪裡找……
事實上,想得再多都沒用,未到最後一刻,不會知道事情要發展成什麼樣子。
到了戌時,璞玉依約去看那個病人,尉遲晟正在房裡守着他,我和拆離也緊隨其後。走到門檻邊,已望見璞玉詢問着尉遲晟一些日常情況,拆離卻小心拉住我,“喂,你沒事了吧?”
我微微發愣,忽而反應過來他在指什麼,忙淺笑道,“我沒事了。”
“真的?”他有些質疑地靠近,仔細端詳我一番,見我氣色好了許多,才輕輕道,“那就好,看你白天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一樣,事情已經過去
了,別想太多。”
儘管我心裡有諸多哀愁,也不便在他面前表現,只勉強打起精神,“江湖兒女,相忘江湖是常有的事,你無需爲我掛念。”
他撇撇嘴,有些隨意道,“說得好聽,沒看出來你是這種灑脫的人。”
我倒是有些認真,“你和璞玉又是看我鸞鳥壓命,又是看我身懷煞氣,現在又說我不灑脫,可還能看出什麼來?”
他“唔”了一聲,更靠近了些,稍彎了腰俯身在我耳畔,眼神卻向房中躺着的病人飄去,輕言道,“你看他,血腥纏身,可見常年征戰沙場,不過容貌俊和,毫無煞氣,想是個善良正直又忠誠的人。”
我順勢接道,“我看他本就長得不壞。你們都說我有煞氣,難道我看着就很壞麼?”
拆離忙反駁道,“當然不是,你的煞氣還沒完全成形呢。既然你不信,那我就再告訴你。”
“什麼?”
他悄悄指了裡面的尉遲晟,“看見尉遲兄沒?他是窮奇壓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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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奇?”我不禁揚聲,暗暗疑惑窮奇是個什麼樣的東西。
尉遲晟聽到動靜,向我們走來,拆離慢悠悠地挺直了身子,與我站得遠了些。
“你們兩個在偷偷說什麼呢?怎麼不進來?”尉遲晟滿臉不解。
拆離哈哈笑道,走上前去和他勾肩搭背,“沒什麼,這就進去。”
“你還沒說……”我剛想問窮奇是什麼,卻見拆離邊往裡走邊對我擠眉弄眼,我只好一頭霧水地噤了聲,跟着往裡走,將房門關得嚴實。
璞玉正坐在牀邊,用手輕輕試探病人腦後的傷,沉思片刻又收回來,將其頭部擺正,以指尖秘術代爲鍼灸,在幾個穴位上施了法。我和拆離尉遲晟靜默在旁,看得全神貫注。片刻後,璞玉起身,我忙走上前去詢問,“怎麼樣?能好麼?”
他點點頭,拿起桌上的一杯茶,邊飲邊徐徐對我道,“不出幾日便可醒來,只是腦內有些損傷,可能會有些失心或者癲症,不過不要緊,休養一段時間總能好的。”
我這才放心,尉遲晟也感謝道,“有勞璞玉兄了。”
拆離豪邁地笑笑,“說什麼客氣話呢,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璞玉沉緩片刻,又溫言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另外,我打算後日就和拆離去黎國,先與二位打個招呼。”
我深知他的意圖,也就並未作聲,只微笑下便默默退了出去,尉遲晟雖然不知他們的底細,也懂得不多過問的禮數,便熄了燈同他們一起往外走,各自回了房。
夜裡難以入眠,我獨自在房拿出玉印和虎符於月色下靜靜比對。一手晶瑩透潤,一手銅跡斑斑,都暗藏了許多往事,不過都是
別人的往事。我暗暗嘆息,將這兩樣貴重東西收好,盤算着今後的日子。
等那個病人醒來,我便將虎符交還給他,然後勸尉遲晟去帝都找錦瑟,順便替我將玉印帶給大哥,大哥或許還能照顧一下他。而我,大致知曉了自己的身世與玉訣無關,也不再有鸞鳥壓命,從此便可安然避世。
這樣想着,我緩緩走向牀榻,卻仍是一遍遍地憶起,憶起娘臨死前告訴我狐公子的故事可以救命,憶起弟弟告訴我永遠不要背棄我姓名,憶起自己從鳴悲泉裡逃出來滿腔悲憤勢要找伊舍人報仇,憶起赫哲與我互相辜負終不能挽回平安鎮的慘劇……
發生了這麼多事,死了這麼多人,我真的甘心麼……
就着思緒我裹了被子沉沉睡去,夢裡依然是歸和四十七年的臘月初四,揮之不去的夢魘。
兩日後,我和尉遲晟爲璞玉拆離送行。
“我與我大哥行走江湖,能結識二位實屬有幸,只可惜來去匆匆,不能有更多交集,願他日有緣還能再會!”拆離抱了拳正兒八經地說。
璞玉優雅地牽了馬的繮繩,也對我和尉遲晟道,“兩位朋友,後會有期。”
這時拆離突然從包袱裡拿出那個粉色的風車遞給我,“拿着,本就是給你的。”
我欣慰地笑笑,痛快道,“我會妥善保管的。”
“我給你買了件差不多合身的男裝,託店小二放到你房裡了,回去試試,在外闖蕩江湖,怎麼能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拆離得意地說。
我哭笑不得,也沒法推辭。逗趣一番,他和璞玉終該走了,尉遲晟連道“珍重”,轉眼就已是馬蹄揚灰,踏着嗒嗒的聲音消失在長街的盡頭。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離去的方向,有些羨慕他們的快意瀟灑。
在我們短暫的一生中,會遇見無數的過客,他們如是,百里如是,婆婆如是,赫哲如是。不管生或死,來或去,他們都以某種方式離開了。孱弱像我,究竟可以留住誰?
尉遲晟伸出五指在我眼前晃了又晃,“喂喂喂,有必要看得那麼呆麼?”
我驀地回過神來,望向尉遲晟熟悉的柔和麪龐。他此刻對我一如當初,只是自從他喪父後,性子變了許多,不再多話,不再衝動。他可以靜下心來照顧病人,也能壓制住從前任性的少爺脾氣。那雙好看的桃花眼,連最後的澄澈都沒有了,如今只是寂靜到不可揣測。
我在心裡暗歎,無論如何,穩重些總是好的。
“上次找你借的衣服,穿出去真是笑死人了,我去換上拆離留的,給你看看可好?”我壓下衆多思緒,一掃陰霾轉而興致勃勃地提議道。
尉遲晟也笑了,“好好好,看你能穿出個什麼名堂來。”
(本章完)